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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哀先生传
作者: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
内容简介
伟大的喜剧往往包孕着悲剧的精神内核,而这内核就是一个喜剧作家最正直的良心。一如古罗马诗人贺拉斯所说:有什么能妨碍我含笑谈真理呢? 十七世纪法国伟大的喜剧作家莫里哀是布尔加科夫最喜欢的喜剧作家之一,布尔加科夫不仅改编过莫里哀的多部戏剧作品,还为他创作了传记体小 说,用生动而富幽默的笔触记录他如戏一样含笑谈真理的一生。两位深谙喜剧之最高精神的大师之间,虽然生活的年代相隔三百余年,相互之间却存在着一种情感的共鸣和精神的契合。他们操着讽刺、幽默、荒诞的喜剧语言,撕下了各自时代社会和体制最丑陋的外衣。
楔子 我和助产妇的谈话
“有什么能妨碍我含笑谈真理呢?”
——贺拉斯(1)
“莫里哀是路易十四王朝享有盛誉的法兰西喜剧作家。”
——康捷米尔(2)
她是一位在巴黎“慈善宫”产科医院,著名医生路易莎·布尔茹娅指导下的助产妇。1622年1月13日,她为可爱的波克兰太太(娘家姓克莱塞)接下了第一胎,一个早产的男婴。
我可以满有把握地说,假如我能够让这位可敬的助产妇知道,她接生的是一个什么人物,她很可能会激动得伤着婴儿,从而也使法国蒙受损失。
于是我穿上了有两个大口袋的长衫,手里拿的不是钢笔,而是一支鹅毛笔。
在我的面前蜡烛光亮耀眼,我的头脑也仿佛在燃烧。
“女士,”我说,“给婴儿翻身要当心点儿,别忘了他是不足月的。倘若这个孩子死了,对您的国家可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啊!”
“我的天哪,波克兰太太还能再生一个!”
“波克兰太太永远也不会再生出这样的孩子,而且在几百年内也不会有任何一位别的太太能生出这样的孩子来。”
“您的话使我太震惊啦,先生!”
“我也感到震惊。您要知道,再过三个世纪,在遥远的国度,我将能记起您来,只是因为您曾经亲手抱过波克兰先生的儿子。”
“我的手抱过很多更高贵人物的孩子哩。”
“您是怎么理解‘高贵’一词的?这个婴儿将来比当今你们的国王路易十三还要出名,比下一世国王也将更加显赫。女士,这位国王后来被人叫作路易亲王或是太阳王!善良的太太,有一个您不知道的遥远国度,也就是俄国,那里的居民操着您听来是奇特的语言。但是,您现在接生的这个婴儿说的话,很快就将传到那个国家。一个波兰人,沙皇彼得一世的侍从小丑,不是从你们的法语,而是从德语把它译成异邦的语言。
这个绰号叫萨莫耶德王的小丑,沙沙作响地挥动着笔,用七扭八歪的字体写出一行行:
高西布斯 真有那种需要,花很多的钱,为了你们漂亮的脸蛋。告诉我,你们为这两位先生干了什么,我看见他们从我的院子走出来,很害羞……
俄国沙皇的译员写的这些古怪的词句,是想表达您接生的婴儿在他的喜剧《可笑的女才子》中的话:
高西布斯 真有那种需要,花那么多钱,往你们脸上抹油。你们最好还是说说,你们是怎样招待那两位先生的。他们从你们这里走出去时模样可冷淡啦……
在《1709年5月30日国家外交事务机关涉及一些喜剧的文件》里,记载有这样几部剧本:滑稽戏《关于挨打的医生》(他的《屈打成医》)和另一部——《赫丘利的家族,其中第一个人物朱庇特》(《昂非特里翁》)。这些我们都知道。第一部《屈打成医》,就是您那婴儿写的喜剧。第二部《昂非特里翁》也是他写的。正是这出《昂非特里翁》,于1668年由莫里哀先生和他的喜剧演员们在巴黎演出时,沙皇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的使者彼得·伊万诺夫·波将金观看了。
由此您可见到,在十七世纪,俄国人就知道您所接生的这个人了。
噢,时代是相连的,文化是要交流的!这个孩子说的话将译成德语,译成英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荷兰语,译成丹麦语、葡萄牙语、波兰语、土耳其语、俄语……”
“这可能吗,先生!”
“请不要打断我,太太!还译成希腊语!我想说的是现代希腊语,但也译成古希腊语,还译成匈牙利语、罗马尼亚语、捷克语、瑞典语、亚美尼亚语、阿拉伯语!”
“先生,您的话使我万分惊讶!”
“啊!这还不算奇怪呢。我可以给您举出几十位作家来,他们的作品译成多种语言,然而却不能用祖国的语言来出版。可是这位剧作家不仅将被译介到外国,而且还要编写关于他的剧本。光是您的同胞就要写几十部。这样的剧本意大利人也要写,其中之一就是哥尔多尼(3),传说他本人也是在缪斯的掌声中诞生的。写剧本的还有俄国人。
不仅在您的国家,而且在其他国家,人们将模仿他的戏剧去创作或改编他的剧本。各国的学者们将对他的作品进行详细研究,写出论著,一步步地努力探索他那带有神秘色彩的生活道路。他们会向您证明,这个人物,这个现在您怀抱中刚刚出世的孱弱生命,将要影响到未来好几个世纪的许多作家,其中包括那些您不知道,但我熟知的作家,例如我的同胞格里鲍耶陀夫(4)、普希金(5)和果戈理(6)。
你们是对的:谁要是和你们相处一天,
呼吸同样的空气,
而竟然神志清醒,
那他一定是个不怕火炼的金身。
离开莫斯科吧!我不再旧地重游。
我一去不回头,走遍天涯海角,
找一个能安慰我受损害的感情的安身之处。
这是我的同胞格里鲍耶陀夫的喜剧《聪明误》终场的几行诗。
我曾是奸计和背叛的牺牲品,
将永远离开那害人的围墙,
那地狱的深渊,那里道德沦丧,
那里亲朋之间不是兄弟而是仇敌!
我要到遥远的天涯海角,
寻找能做一个诚实人的地方!
这就是这位波克兰的喜剧《恨世者》终场的几行诗。这个剧本是1816年由俄国作家费奥多尔·科柯什金翻译的。
这两个终场之间有相似之处吗?啊,我的天哪!我不是内行,让学者们去分析研究吧!他们会给您讲述,格里鲍耶陀夫的恰茨基同恨世者阿尔赛斯特是多么相像!为什么哥尔多尼认为自己是这位波克兰的学生,还有少年时代的普希金是怎样模仿这位波克兰的。他们还会给您讲述许多其他内容丰富、饶有兴趣的东西。我对这些是不甚清楚的。
我关心的另一件事是,我的主人公写的剧本在世界各国舞台上演出长达三个世纪之久,而且不知哪一天才会停止。这是我最关心的。这个孩子长大以后就成了这样一个人。
是的,我想谈的是戏剧。十分值得尊敬的奥洛尔·杜班女士,不过用乔治·桑(7)这个名字就更为大家所知了,也是给我的主人公写剧本的作家之一。
这出戏的终场,莫里哀站起来说道:
“是的,我想死在家里……我要为我的女儿祝福。”
接着孔德亲王走到他的跟前插口道:
“莫里哀,您扶住我的身子吧!”
演员杜巴克(顺便提及,莫里哀逝世时他已不在人间)号啕着喊道:
“啊!失去了我唯一曾经爱过的人!”
女人写的东西是感人的,这点无法否认。可是你,我可怜的血迹斑斑的大师啊!你在哪里也不愿死,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当你已经口吐鲜血时,未必还会表示为你那很少有人关心的女儿玛德莱娜祝福的愿望哩!
谁能比女人们写得更动人呢?难道是另外一些男人?俄国作家弗拉基米尔·拉法伊洛维奇·佐托夫写了一个同样多情善感的终场。
“国王来了。他想见见莫里哀。莫里哀!他怎么啦?”
“他死了。”
于是亲王朝路易跑去,喊道:
“陛下!莫里哀死了!”
路易十四摘下帽子说道:
“莫里哀是不朽的!”
怎么能对最后这句话提出异议呢!是啊,确实如此。一个已经活了四个世纪的人,毫无疑问是不朽的。可是问题在于国王承认这一点吗?
在康布尔先生创作的歌剧《阿莱图扎》里是这样叙述的:
“上帝统治着天,路易统治着地。”
统治大地的人,除了在女人面前,是从来不向任何人脱帽的,他不会去探望弥留之际的莫里哀。事实上他没有去,和其他亲王一样没有去。统治大地的人认为自己是不朽的,然而我以为他错了。他同所有的人一样也会死的,因此他是个瞎子。如果他不是瞎子,或许就会去探望那个即将去世的人了,因为他将看到非常有趣的戏剧,很可能他会祝愿他真正不死了。
在现在巴黎的黎塞留大街、特蕾莎大街和莫里哀大街交叉路口的拐角上,他会看到两个圆柱之间,巍然端坐着一尊人像。人像的下方,有两个手捧稿卷的淡色大理石女人雕像。再往下是两个狮子头像,最下边是干涸了的喷泉。
这就是他,一个狡黠而有魅力的法国人,国王的喜剧演员,剧作家。这就是他,头上戴着青铜的假发,鞋上打着青铜的花结。这就是他,法国戏剧之王!
哎呀,我的太太!您还对我说,您曾抱过什么高贵的婴儿。您要知道,您此刻在波克兰家接生的这个婴儿,不是别人,正是莫里哀先生!啊,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因此我请求您精心些!请告诉我,他哭出声了吗?他在呼吸吗?他活着!
(1)贺拉斯(公元前65—公元前8):古罗马诗人。
(2)康捷米尔(1708—1744):俄国讽刺作家、外交家。
(3)哥尔多尼(1707—1793):意大利启蒙时期喜剧作家。
(4)格里鲍耶陀夫(1795—1829):俄国剧作家。
(5)普希金(1799—1837):俄国诗人。
(6)果戈理(1809—1852):俄国作家。
(7)乔治·桑(1804—1876):法国女作家。
第一章 猴楼
1622年1月,大约是13日,在巴黎,让·巴蒂斯特·波克兰先生和夫人玛丽·波克兰克莱塞的瘦弱的长子诞生了。1月15日,在圣耶夫斯塔菲教堂给婴儿举行了洗礼。为纪念他的父亲,取名让·巴蒂斯特。邻人们向波克兰祝贺,室内装设商行会也都知道了,世间又出生了一个室内装设商,一个家具商。
每个建筑师都有自己的幻想。在圣安诺列大街和旧澡堂大街交叉的拐角处,有一座悦目的、两面斜坡尖顶的三层楼房。十五世纪的建筑师在房檐的四周装饰了一排枝杈修剪得很整齐的柑桔树木雕,在这排树上,是一串接连不断的正在采摘果实的小猴子。很自然,这幢房子在巴黎市民中得了个“猴楼”的绰号。这些长尾猴后来确实使喜剧演员莫里哀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好心的人们不止一次谈到,可敬的波克兰的长子干了这种职业,成为滑稽小丑,是不足为奇的。对一个在好做鬼脸的猴子群中长大的人来说,还能要求什么呢?而后来这位喜剧演员并未表示与他的这些猴子无关。在垂暮之年,他设计了一个不知作何用的标志,上面画的就是那些守卫在父亲房子上的长尾巴的朋友。
这所房子坐落在巴黎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区,离新桥不远。它是宫廷室内装设商和挂毯商让·巴蒂斯特的财产,他家住在这里,店铺也开在这里。
过了不久,室内装设商又获得了一个称号——法兰西国王陛下的侍从。他不仅光荣地享有这一称号,并且让他的长子让·巴蒂斯特世袭下来。
传说,老波克兰除了做安乐椅和糊墙纸的生意外,还放高利贷。对一个商人来说,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光彩。然而,搬弄是非的人却断言,老波克兰在索取利息上做得有些过分,还说剧作家莫里哀描绘的那个可憎的吝啬鬼阿巴贡似乎写的正是他的亲生父亲。阿巴贡就是那个对主顾总想用各种破烂去抵钱的家伙。破烂中甚至有一个肚子里填满稻草的鳄鱼标本,按阿巴贡的意思,可以把它挂在屋顶当摆设。
我不相信这些毫无根据的传言。剧作家莫里哀没有说过他父亲的不是,因此我也不愿指责他。
老波克兰是道地的商人,是他那可敬的行会里出众并受人尊敬的代表。他做生意,在猴子小店的入口处上方飘扬着一面小旗,旗上画着和木雕上一模一样的猴子。
在稍显昏暗的第一层店堂里,散发出油漆和毛皮的气味,账房里硬币叮当作响,这里整天都有人争先恐后地来挑选挂毯和壁纸。找老波克兰的有资本家,也有贵族。在窗口朝向庭院的作坊里,油烟、灰尘飞扬,到处堆满椅子,扔着零碎的木块、皮子和布料。波克兰的工匠和学徒们就在这乱糟糟中用榔头敲打着,用剪刀裁剪着。
小旗上面第二层的那些房间是母亲的天地。在这里常听到她不断的咳嗽声和她裙子的窸窣声。玛丽·波克兰是个富有的女人,她的柜子里放着贵重的衣服和佛罗伦萨的料子,细麻纱的内衣;箱子里收藏着宝石项链、宝石镯子、珍珠、翡翠戒指、金表和昂贵的银制餐具。玛丽作祈祷时,总是掐着珠母制的念珠。她读圣经,甚至读希腊作家普鲁塔克普(1)的节译本,这点我不太相信。她文静可爱,受过教育。她的祖辈大多是室内装设商,但其中也有一些人从事其他职业,例如音乐师和律师。
在猴楼楼上的房间里,常有一个淡黄头发、厚嘴唇的男孩子走来走去。这就是让·巴蒂斯特的大儿子。有时他到楼下店铺和作坊里来,搅扰徒工们干活,向他们问东问西,问这问那。工匠们拿他说话结巴取笑,不过都很喜欢他。他常常坐在窗前,用两个小拳头托着腮帮子,凝视着那熙熙攘攘的肮脏街道。
有一次母亲从他身旁走过,拍了他的脊背一下,说道:
“你啊,真是个观察家!……”
这个观察家终于有一天也被送到教会小学校里。他在教会学校学到的不过是在这种学校里可以学到的那点东西,也就是学会了算数的加减乘除、流利的朗读,掌握拉丁文的初步知识,知道很多《圣者传》里的有趣故事。
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地流逝。老波克兰发了财,生养了四个儿女,然而不幸突然降临到这座猴楼。
1632年春天,贤慧的妈妈患病了。她的眼神变得熠熠发光和惊恐不安。一个月的时间,她就消瘦得几乎认不出原来的模样了,苍白的脸颊上长了许多难看的斑点。后来她开始咯血,一些骑着骡子、戴着不吉利的尖顶帽子的医生来到猴楼。5月15日那天,胖胖的观察家放声大哭,用肮脏的拳头抹着眼泪,全家人都和他一起痛哭失声。玛丽·波克兰安详地躺着一动不动,两只手交叉在胸前。
安葬了母亲之后,家里变得仿佛永远是阴暗的黄昏。父亲陷入忧郁中,精神恍惚。他的长子几次见父亲在夏天晚上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哭泣。这个小观察家也十分伤心难过,在房间里徘徊,不知干什么才好。后来父亲不哭了,开始经常到一个姓弗廖雷特的人家里做客。这时有人告诉十一岁的让·巴蒂斯特说,他将有个新妈妈了。很快,叶卡捷琳娜·弗廖雷特这个新妈妈便出现在猴楼了。不过,这时全家人离开了猴楼,因为父亲买了另一所房子。
(1)鲁塔克(约46—约120):古希腊传记作家、散文家,代表作有《列传》,共五十篇。
第二章 一对戏迷的故事
新房子坐落在大市场,也就是举办著名的圣日耳曼集市的那个区。在这个新地方,精明强干的波克兰把店铺里所有漂亮的货物都陈列出来招徕顾客。原先是玛丽·克莱塞当家作主、生儿育女,在新的家里换成了叶卡捷琳娜·弗廖雷特。关于这个妇女,怎么说好呢?依我看,没什么可说的,不能说坏也不能说好。但是由于她一进入这个家门就带着“后娘”的称呼,许多对我的主人公身世关心的人便断言,小巴蒂斯特在叶卡捷琳娜·弗廖雷特当家时日子不好过,说她是个很厉害的后娘,说莫里哀在喜剧《无病呻吟》中刻画的那个名叫贝丽娜的奸诈的妻子就是她。
我看这些都不真实。没有任何证据说叶卡捷琳娜虐待过让·巴蒂斯特,把她说成是贝丽娜就更没有根据了。叶卡捷琳娜·弗廖雷特并不是个厉害的后娘,她完成了在尘世的使命:结婚后一年给波克兰生下女儿叶卡捷琳娜,过了两年又生下玛迦丽达。
这样,让·巴蒂斯特读完了教会学校的课程,终于毕业了。老波克兰认为他的长子的见识和阅历已经绰绰有余,便让他去照料店铺的生意了。于是让·巴蒂斯特开始丈量料子,用钉子钉个什么,和伙计们耍耍贫嘴,而在空闲时间就读那本玛丽·克莱塞留下来的、沾满油污的普鲁塔克写的小书。
你看,在烛光照耀下,在敞开的门口,一位资产阶级模样的先生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身穿一件朴素却很有风度的长衫,头戴假发,手拿文明杖,精神抖擞,显得比他的岁数要年轻。他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一副文质彬彬的仪表。他的名字叫路易,姓克莱塞,是已故玛丽的亲生父亲,也就是小巴蒂斯特的外祖父。
克莱塞先生的职业同他的女婿一样,也是室内装设商,不过克莱塞不是宫廷的装设商,而是私营的。他也在圣日耳曼集市上做生意。克莱塞住在巴黎附近的圣胡安,那里他有一幢设备齐全的漂亮房子。每逢星期日,波克兰全家通常到圣胡安外祖父那儿去做客。外祖父家给波克兰的孩子们留下愉快的印象。
就是这个外祖父克莱塞和小巴蒂斯特特别要好。是什么把老头子和小外孙联结在一起的呢?难道是神差鬼使?是啊!大概正是这样。但是他们的共同嗜好没有瞒住老波克兰多久,而且很快就使他感到吃惊和不满。原来,外祖父和小外孙都爱看戏,迷得发了疯!
外祖父在巴黎时,每逢晚间有空,这两个室内装设商,一老一少,就偷偷地递个眼色约好,一块走出家门。跟踪侦察他们的路线并不难,他们通常是去莫康谢尔大街和法兰西大街的交叉拐角处,在低矮昏暗的布高尼府剧场里,皇家演员剧团正在演出。可敬的外祖父与一个协会的头头是老熟人。这个协会旨在传教,同时也以营利为目的。它的名字叫基督受难协会*(1),享有在巴黎上演宗教神秘剧的特权。就是这个协会建立了布高尼府剧院,但是当让·巴蒂斯特还是小孩子时,宗教神秘剧已经不再上演,而把剧场租给了别的戏班。
这样,外祖父克莱塞去找到协会的头头,他们便给这位尊敬的室内装设商和他的小外孙在池子的散座中留了两个免费的位子。
在布高尼府剧团里,扮演主角的是当时最著名的演员贝尔洛斯。他们上演悲剧、悲喜剧、哑剧和闹剧。剧团最著名的剧作家要算让·德·罗特鲁了,他是个西班牙古典戏剧的热爱者。外祖父克莱塞对贝尔洛斯的演技非常欣赏,小外孙也跟着外祖父一块向贝尔洛斯鼓掌喝彩。然而,比起贝尔洛斯扮演主角的悲剧来,小外孙更喜欢布高尼府的粗俗轻松的闹剧。这些闹剧大部分是从意大利引进的,而在巴黎找到了优秀的扮演者。演员们在扮演滑稽角色时随意而巧妙地改动那些轰动一时的台词。
是的,外祖父克莱塞给外孙指明了一条通向布高尼府剧团的路。这对老波克兰是很不幸的。当让·巴蒂斯特还是小孩时,同外祖父一道去剧院,后来他长成了小伙子,便和同学一块去。他把布高尼府剧团的优秀剧目都看遍了。
在闹剧中担任角色的著名的格罗基廖姆,他戴着红色平底圆形软帽,身穿把大肚子绷得紧紧的白色短上衣,使让·巴蒂斯特惊叹不已。另一位名角,闹剧演员格迪埃加居勒,身穿黑色坎肩,然而却带两只红袖子,鼻梁上架着一副特大的眼镜,手拿一根棍子。他让布高尼府的观众为之倾倒不亚于格罗基廖姆。使让·巴蒂斯特赞叹的还有噱头层出不穷的图留朋和扮演滑稽老太婆的阿里松。
在让·巴蒂斯特的眼里,这几年像旋转木马一样,掠过一个个形象:粉墨登场或戴着假面具的迂腐医生,吝啬的老头,好吹牛又胆小的上尉。在观众的大笑声中,轻浮的妻子蒙骗了好唠叨的傻丈夫,搞无耻把戏、撮合男女私通的长舌妇,像喜鹊一样吱吱喳喳叫个不停。动作灵巧的狡黠仆人捉弄老头子高西布斯,用棍棒打了这个老家伙,并把他装进口袋里。布高尼府剧场的墙壁,简直被法国人的笑声震得摇晃了。看完布高尼府剧院的所有剧目后,两个戏迷又转到了另一个大剧院——沼泽剧院*。这里演的主要是悲剧和高雅的喜剧。主演悲剧的是著名演员蒙多利,而当时大名鼎鼎的剧作家皮埃尔·高乃依(2)则为剧院提供了优秀的、堪称典范的喜剧脚本。
路易·克莱塞的外孙真是什么样的戏都看过:打扮得像火鸡那样漂亮的布高尼府演员贝尔洛斯甜蜜而温柔。他转转眼珠,尔后两眼盯住莫名的远方,从容不迫地挥动着帽子,用嗥叫般的声音念着独白,因此简直不能分辨他是在念还是在唱。可是在沼泽剧院,蒙多利雷鸣般的嗓音震颤了整个大厅,又带着嘶哑的声音在悲剧中渐渐消失。
让·巴蒂斯特回到父亲家时激动得两眼发光,连夜里做梦都看见那些剧中的丑角:阿里松、雅克曼雅多、菲利宾和脸上扑着白粉的著名演员若德莱。
唉,布高尼府剧院和沼泽剧院,对于这些爱戏成癖的人来说,是远远不能满足要求的。
新桥附近和大市场区生意兴隆。巴黎由此而兴旺繁荣起来,向四周发展扩大。在店堂里和店铺门前,生活沸腾,令人耳际嗡鸣,眼花缭乱。而在圣日耳曼集市搭起帐篷的地方,真是一片混乱,喧哗!轰响!污秽!肮脏!
“天哪,天哪!”有一次残废诗人斯卡隆说,“这些连衬裤都穿不起的穷鬼们,把到处都弄得脏透啦!”
整天人来人往,拥挤不堪,都是些男男女女的小市民!在理发店里理发刮脸,洗头,拔牙。在混杂的人群里,步行的人当中还可见到骑牲口的:骑骡子的是像乌鸦似的神气十足的医生们,披肩上有金色箭头标记的是国王近卫骑兵队在驰骋献技……世界的首都,吃吧,喝吧,做生意吧,发展吧!喂,你们这些连衬裤都穿不起的穷鬼们,到这里来吧,到新桥来吧!你们看,那里搭起临时戏台,挂满毯子。谁在那里吹笛似的尖声叫?这是揽生意的。先生们,别来晚啦,马上就要开演了!莫失良机,除了在我们这里,您上哪儿也看不着布里奥舍先生这样精彩的木偶戏。看,他们用线悬着,在台上晃来晃去的样子!您可以看到法哥廷训练的天才的、什么都会的猴子!
新桥一带临时搭起的棚里,有走街串巷的医生,还有拔牙的、修脚的和卖假药的。他们向老百姓兜售医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为了吸引人们注意他们的药摊,他们和街头的流浪艺人,有时也和剧院的演员搭档一起,演出的全部节目都是吹捧假药的神奇作用的。
走过一列列庄严的游行队伍,喜剧演员们骑在马上,打扮得漂漂亮亮,身上戴满令人生疑的租来的贵重首饰。他们扯着嗓子呼喊着当广告,招徕人们。小孩们成群结队地跟在后头,吹着口哨,在他们脚下钻来钻去,这就更加拥挤了。
轰响吧,新桥!我听见,在你的喧闹声中,由招摇撞骗的父亲和作演员的母亲诞生了法国的喜剧,它刺耳地叫喊,它那粗糙的脸涂满了白粉!
一个叫克里斯朵夫·康图治的神秘、卓越的人物轰动了整个巴黎。他雇了一个剧团的全班人马,在临时戏棚演开了滑稽戏,靠了丑角演员们来兜售一种叫做“欧味丹”的包治百病的草药。
走遍整个王国,
也找不到比它更好的药!
欧味丹,欧味丹!
请买欧味丹!
戴着面具的丑角们,扯着喊得嘶哑的嗓子发誓般地保证,世界上没有什么病是这种神奇的欧味丹所不能治的。它治肺病,治鼠疫,还治疥疮!
一个骑马的贵族军人从戏台旁走过。他那匹良种的牡马斜着血红的眼睛,从马衔的铁嚼子喷着吐沫。那些连衬裤都穿不起的穷鬼们切断道路,拿着手枪用身体紧贴着马蹬。康图治的戏棚里发出凄楚的声音:
上尉大人,
请买欧味丹!
“你得鼠疫去吧!让开路!”近卫军喊道。
“给我一盒欧味丹,”一个叫斯卡纳赖尔的上了当,说道,“多少钱一盒?”
“先生,”卖假药的回答道,“欧味丹可是无价之宝!我不好意思向您要钱,先生!”
“噢,先生,”斯卡纳赖尔说,“我明白,把巴黎所有的黄金都拿来也不够这盒药的价钱。可是我也不好意思白拿东西呀,这样吧,给你三十个苏苏:法国当时的一种辅币,1947年已停止流通。,你再找钱吧!”
夜晚巴黎的上空一片暗蓝,灯都亮了。临时游艺棚中点燃起冒烟的十字形大吊灯,脂油蜡烛熔化着,火苗缭绕缠成个尾巴。
斯卡纳赖尔急匆匆地回家去,朝着圣·但尼大街走。人们扯着他的衣襟,一个劲地要他买下能解世界上一切毒药的这种解毒剂。
轰鸣吧,新桥!
就在这混杂的人流中走过两个人:可尊敬的外祖父领着他那穿着带波纹褶领衣服的小伙伴。谁也不会知道,戏台上的演员也不曾料到,在江湖艺人帐篷旁的人群中,他们挤撞的是什么人。布高尼府戏院的若德莱还不知道,有朝一日他将在剧团里同这个孩子一块演戏。皮埃尔·高乃依也没有想到,在他晚年,当这个孩子采用了他的剧本演出并付给他稿酬时,这位逐渐穷困潦倒的剧作家是多么高兴。
“咱们不再看看下一个戏棚吗?”外孙讨好而有礼貌地问道。
天晚了,外祖父犹豫了一下,然而他没有坚持:
“好吧!就这么着,走。”
在下一个戏棚里,有个演员拿着帽子表演魔术。他转动着帽子,把帽子叠得很别致,揉了揉,扔到空中……
新桥已经一片灯火,整个城市只见行人手里的灯在晃动着,耳际还响彻着尖叫声:欧味丹!
很可能,夜晚在圣·但尼大街,一出未来的莫里哀喜剧的终场演得正起劲。这个斯卡纳赖尔或高西布斯,指望用欧味丹医治好他女儿柳新达因爱上克利汤德尔或克雷央特而得的相思病。当他去买欧味丹的时候,不言而喻,柳新达已经和这个克利汤德尔一块私奔并举行婚礼去了。
高西布斯大发雷霆。他受骗了。他有口难言!他把这讨厌的欧味丹朝女仆扔了过去!他恐吓着!
然而很快响起了欢快的提琴声,仆人沙潘跳起舞来。斯卡纳赖尔对刚才发生的事不再生气。因此莫里哀给这个灯火辉煌的夜晚写了一个幸福的结局。
轰鸣吧,新桥!
(1)*见原注。 凡书中标有*标号,见本书后面所附“原注”。
(2)皮埃尔·高乃依(1606—1684):法国剧作家。
第三章 不给外祖父吃点欧味丹吗?
一天晚上,克莱塞和外孙异常激动地回到家来,同往常一样,神色有些诡秘。老波克兰累了一整天,正坐在安乐椅上休息。他问了问外祖父带着他的宝贝儿到哪里去了。当然,他们是去布高尼府剧院看戏了。
“您怎么总是带他看戏呢?”老波克兰问道,“难道您要把他培养成戏子吗?”
外祖父放下帽子,把手杖立到屋角,沉默了片刻说道:
“但愿上帝保佑他将来成为像贝尔洛斯那样的好演员。”
这位宫廷室内装设商开口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外祖父说话是否当真。可是克莱塞没有说话,于是波克兰自己展开了这个话题,而语气中带着讽刺。
照路易·克莱塞的意见,如果可以希望成为像贝尔洛斯那样的丑角,那么为什么不走得更远些呢?也可以步阿里松的后尘,在舞台上装腔作势,为了让市民们取乐开心,扮演可笑的做买卖的老太婆。何苦不像若德莱那样,用点什么乱七八糟的白色涂到脸上,再粘上怪模怪样的胡子呢?
总之不干别的事,去扮演傻瓜,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这有什么呢,观众照样每个人给十五个苏!
对全巴黎都知道的这位宫廷室内装设商的长子来说,这可真是个不可思议的职业!有着国王侍从称号的小巴蒂斯特·波克兰先生,出现在临时搭的戏台上,邻居们看见了该哈哈笑了!装设商行会中的人也会笑破肚皮的!
“对不起,”克莱塞轻轻地说,“照您看来,剧院不该存在啦?”
后来弄明白了,原来波克兰的话并没有这个意思。剧院应当存在。甚至国王陛下也承认这点,连上帝都会让剧院永存下去。布高尼府剧团被赐予了皇家剧团的称号,这一切都很好。他本人——波克兰在星期天也乐意去看戏。然而他应该这样说,戏剧是为了让·巴蒂斯特·波克兰而存在,却不是相反。
波克兰嚼着炸面包,喝着酒,数落着外祖父。
可以走得再远些。先生,要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是贝尔洛斯,据说贝尔洛斯的一套西装就值两万利弗尔(1),如果不能安排在国王陛下的剧团里,何不到集市上去演呢?可以说些最淫秽下流的笑话,做些轻薄低级的动作,何苦不去,何苦不去呢?……整条大街的人都要用手指戳你的!
“对不起,我是开玩笑,”波克兰先生说道,“您当然也是说笑话吧?”
然而不晓得外祖父是不是开玩笑,就像父亲说这一大套时,不晓得小让·巴蒂斯特想些什么一样。
“克莱塞一家真是些怪人!”夜里,宫廷室内装设商在床上辗转不眠,他思索着,“怎能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呢!不过对外祖父不便说,然而又应当说,这玩笑太不高明了!”
睡不着。这位宫廷装设商兼侍从凝视着一片漆黑。哎呀,克莱塞一家人都是这样的!故去的第一个妻子也是那样充满幻想地迷恋戏剧。可是这个老鬼都六十岁了!说实在的,真可笑!他真该吃点欧味丹,他立刻就会返老还童的!
为子女操心。照料店铺。夜不能寐……
(1)利弗尔:法国旧时的货币。
第四章 并非任何人都情愿当装设商
而我毕竟怜悯起不幸的波克兰!实际上为什么要攻击他呢!1636年11月,他的第二个妻子也死了。老波克兰又在黑暗中坐着发愁。他现在成了完全孤独的人。他有六个孩子,手下还有一个店铺,要把这一大群孩子都养大。孤身一人,永远孤身一人。不能再结第三次婚了……
祸不单行。叶卡捷琳娜·弗廖雷特去世的时候,大儿子让·巴蒂斯特好像闹了场病似的。十五岁的小伙子变得萎靡不振。他仍在店铺干活,并不偷懒,所以对他也无可指责。可是他(本不该这样说),简直像个木偶戏人总在新桥一带转来转去。他消瘦得厉害,坐在窗前,两眼盯着大街,虽然街上什么新鲜有趣的事也没有,并且连饭也吃不下去了……
终于非和他谈谈不可了。
“你说说,你怎么啦,”父亲说,声音喑哑地又补充一句:
“你是不是有病了?”
巴蒂斯特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方头皮鞋,一声不响。
“你们真叫我发愁,”可怜的鳏夫说道,“我拿你们这些孩子怎么办呢?你别折磨我了,说说吧。”
这时巴蒂斯特把目光转向父亲,尔后又望着窗子说道:
“我不想当装设商。”
然后他思索片刻,显然是打算马上解开这个疙瘩,补充道:
“我感到很讨厌。”
想了想又说:
“我恨这个店铺。”
为了彻底驳倒父亲,他又加上一句:
“从心里恨它!”
说罢就不再作声了。
这时他的神情变得有点呆傻。说实在的,他不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很可能要挨父亲的耳光,可是父亲没有打他。
很长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有什么办法能帮助解决这种难题呢?打耳光吗?不,打耳光没有一点用处。对儿子说些什么?说他愚蠢?是啊,他像根木桩似的立在那里,此时他的脸是呆板的,然而眼睛似乎并不痴呆,而是像玛丽·克莱塞那样双眸炯炯发光。
不喜欢店铺吗,也许他只是这样觉得。他还是个孩子,在他这种年龄是判断不出喜欢什么和不喜欢什么的。可能他只是有点累了?而他这个做父亲的却更劳累,并且没有任何人帮忙,他操心得头发都白了。
“你想干什么呢?”父亲问道。
“我想上学。”巴蒂斯特回答。
就在这时,有人用手杖轻轻地敲门,在昏暗中路易·克莱塞走了进来。
“好啊,”父亲指着波浪褶领说道,“您看,他不愿意帮助我照料店铺,打算上学去。”
外祖父委婉和蔼地开口了,他说,一切都会安排得很好的。既然小伙子苦闷,当然要想办法解决喽。
“想什么办法?”父亲问道。
“就真的送他上学去!”外祖父满心欢喜地叫道。
“对不起,他已经在教会学校读过书了。”
“教会学校算什么!”外祖父说,“这孩子有很高的天分……”
“让·巴蒂斯特,你出去,我和外公单独谈谈。”
让·巴蒂斯特走了出去,于是克莱塞和波克兰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
谈话的内容我不想转达。只想高呼:路易·克莱塞永垂史册!
第五章 为了上帝更大的荣耀
著名的巴黎克莱蒙中学,后来叫做路易亲王学堂,确实一点儿也不像教会学校那样。这所中学由势力强大的耶稣会会员管理,耶稣会的神父们,“为了上帝更大的荣耀”,把学校的工作,像他们做的其他一切工作一样,应当说,搞得相当不错。
校长雅克布斯·迪耐神父领导的这所中学约有两千名儿童和少年,都是贵族和资产阶级子弟,其中有三百名住宿生,其余是走读生。耶稣会教的是法国的精英。
神父教授给克莱蒙中学的学生讲授历史、古代文学、法学、化学和物理、神学和哲学,还有希腊文。至于拉丁文更不在话下,因为克莱蒙的学生不仅要经常阅读和研究拉丁作家的作品,而且在课间休息时必须用拉丁语交谈。你们自会明白,在这种条件下是可以掌握好这种人类的基础语言的。
规定专门的时间上舞蹈课。在别的时间总可以听见击剑的声音,这是法国少年在学习掌握武器,为了在大规模战斗的战场上捍卫法兰西国王的荣誉,而在单独搏斗时则保卫自己。每逢举行庄严的开学典礼时,克莱蒙的住宿生演出一些古罗马作家的戏剧,大都是泰伦斯(1)和塞涅卡(2)的作品。
路易·克莱塞把外孙就是送到了这样一所学校里去。*老波克兰无论怎么也不能埋怨说,他的儿子,未来的国王侍从,沦入了下流社会。克莱蒙中学学生名册中有许多名门显姓。赫赫有名的贵族家庭,大都把子弟送到克莱蒙中学。当波克兰作为校外考生学习时,在克莱蒙中学读书的就有三位亲王。其中一个正是阿尔曼·德·波旁,即德·孔提亲王,另一个波旁的亲兄弟——路易·孔德,就是昂吉安公爵,后来又加封亲王。换句话说,波克兰是同皇亲国戚在一起上学的。仅仅从这一点就可见,克莱蒙中学的教学成绩斐然。
应当指出,贵族血统的少年与富有的资产阶级子弟是分开的,让·巴蒂斯特属于后者。公爵和侯爵是学校的寄宿生,有自己的仆人,自己的教员,有单独的上课时间,还有单独的客厅。
除此之外,还应该说,孔提亲王后来在我的不安分的主人公历险时起了重大作用。他比波克兰小七岁,到中学时还是个小孩子,当然,在学校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和我们的主人公碰过面。
这样,小波克兰就埋头阅读起来普拉图斯(3)、太伦斯和卢克莱修(4)的作品。他依照惯例留了披肩长发,在教室的长凳上磨蹭自己的肥大裤子,往脑袋里灌拉丁文。父亲的店铺渐渐模糊了,另一个世界在迎接我们的主人公。
“看来,这是命该如此。”老波克兰喃喃自语,“没办法,把产业交给二儿子吧!这个儿子也许会当上个律师,或是公证人,说不定能成个什么人物呢。”
很想知道,这个读死书的巴蒂斯特对戏剧的那种稚气的狂热是否已经消失?可惜,丝毫没有!只要能从拉丁文课重压下挤出点空闲时间来,他依然去新桥和剧院,不过已经不是和外祖父一块去,而是和几个克莱蒙中学的朋友结伴了。在中学读书的这几年当中,巴蒂斯特看遍了沼泽剧院和布高尼府剧院的演出。他看过皮埃尔·高乃依的戏《寡妇》《国王广场》《王宫走廊》和他那部使其名声大振,同时也让文学界同行忌妒的著名戏剧《熙德》。
不仅如此。快到中学毕业的时候,让·巴蒂斯特不但学会溜进剧院的池座和包厢,而且还溜到后台去,并在那儿结交了一个在他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人。他认识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名叫玛德莱娜·贝扎尔,是个演员,曾在沼泽剧院干过一段。这个棕红色头发的玛德莱娜待人接物很讨人喜欢。大家公认她有出众的才华。玛德莱娜热烈崇拜剧作家罗特鲁。她人很聪明,具有敏锐的鉴赏力,而且文学素养很高,自己能写诗,这点当然是极其难能可贵的。因此,这个迷人的巴黎女演员完全征服了比她小四岁的克莱蒙中学生就不足为奇了。有意思的是玛德莱娜对让·巴蒂斯特也报以同样的热情。
中学的课程长达五年,最后学的是哲学,可以说以此圆满结业。这五年间,让·巴蒂斯特学习很认真,同时也能挤出时间去看戏。
在这所中学里我的主人公成为有教养的人了吗?我以为任何学校里都培养不出来有教养的人,可是在一切办得好的学校里都能培养出守纪律的人,并且可以获得一定的能力。这种能力对一个人将来离开学校以后进行自我教育时是有用的。
是的,在克莱蒙中学让·巴蒂斯特养成了守纪律的习惯,教会他尊重科学,并向他展示了通向科学之路。当中学快毕业时,他的头脑中已经没有教会学校所教给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了。他的头脑,用靡菲斯特(5)的话来说,已经束缚在西班牙的长筒靴中。
在中学读书时,波克兰和一个叫夏佩尔的人交上了朋友,而且常到他家去。夏佩尔是重要的财政官员——富翁吕勒耶的私生子,就在我们的克莱蒙中学生毕业的那年,在吕勒耶家里来了个优秀人物,并作为贵客住了下来。他叫皮埃尔·伽桑狄(6)。
伽桑狄教授是布罗温斯人,学术造诣深湛,他的知识可以顶十个人。伽桑狄教授是善于演说的教师,卓越的历史学家,知识渊博的哲学家,物理学家和数学家。即使在数学方面,他的知识也相当丰富,所以被推荐到皇家中学去任教。
再重复一下,皮埃尔·伽桑狄的学问不光在数学方面。
他是个才思敏捷的人,他的研究是从学习古代最著名的逍遥派哲学家亚里士多德(7)开始。他对这位哲人进行了充分的钻研后,就彻底地憎恶起他来了。后来伽桑狄又探索了波兰人哥白尼(8)的伟大的异端邪说,哥白尼向全世界宣布说,古人认为的地球是一个静止的宇宙中心的说法是错误的。皮埃尔·伽桑狄衷心热爱哥白尼。
伽桑狄对伟大的思想家布鲁诺(9)佩服得五体投地。布鲁诺因证实宇宙是无限的,宇宙中存在很多世界,于1600年被处火刑。
伽桑狄全心全意同情天才的物理学家伽利略(10)。伽利略被迫去诵读福音书,放弃他认为地球是运动着的信念。
一切有胆量敢于攻击亚里士多德的学说或是追随这位逍遥派哲学家理论的人,都把伽桑狄看成是最忠实的同谋者。伽桑狄非常全面深入地研究了曾经抨击过亚里士多德并在巴托罗缪之夜(11)牺牲了的法国人皮埃尔·德·拉·拉麦的学说。他深刻理解粉碎了逍遥派哲学的西班牙人胡安·留易斯·维为斯,以及用自己的著作《伟大的复活》向亚里士多德发起对抗的英国人培根培根(1561—1626):英国哲学家。,就是那位维鲁兰斯基男爵。事例真是不胜枚举!
伽桑狄教授是个天生的革新者,崇拜思维清晰和单纯,无限信赖经验,尊重实验。
这一切都有他的哲学学说作坚实的基础。伽桑狄这个学说是得自远古(大约公元前三百年)的哲学家伊壁鸠鲁。(12)
如果问哲学家伊壁鸠鲁:
“您的学说的公式是什么?”
可以预料,这位哲学家会回答说:
“一切生物追求的是什么?一切生物追求的都是满足。为什么?因为满足是最高的幸福。明智地生活吧!去追求永恒的满足吧!”
伊壁鸠鲁的公式很合皮埃尔·伽桑狄的心意,后来他创建了自己的学说。
“人的唯一的天生禀性,”伽桑狄捋着他那尖尖的具有学者风度的大胡子对他的学生说道,“那就是钟爱自己。每一个人的生活目的都是幸福!而幸福是由哪些因素构成的呢?”这位哲学家两眼炯炯发光地问道,“幸福只是由两点构成,先生们,只有两点:心神安宁和身体健康。关于怎样保护健康,任何一位高明的医生都会告诉你们。然而怎样达到心神安宁,我可以对你们说:不要做违法的事,我的孩子们,你们就不会后悔,不会遗憾,只有犯罪行为才会使人不幸。”
伊壁鸠鲁学派的伽桑狄自从发表了证明亚里士多德的天文学和物理学完全无用,并捍卫我对你们讲过的那个哥白尼的理论的巨著以后才在学术上成名。但是这本非常有趣的著作没有最后完成。倘若问这位教授,原因何在?我很怀疑他会像后来莫里哀喜剧中的主人公克里扎德回答故作学者风度的女人非拉敏塔那样:
怎么?我们的驱体是废物?
你说得过于严重。
不,这个废物是我的伴侣,
我对它无限珍重。
“亲爱的先生们,我不想为了亚里士多德去坐牢。”伽桑狄会说。
事实上当这个废物,您的躯体被投入了牢房,试问还谈什么您的哲学的灵魂?
一言以蔽之,伽桑狄及时住手,不再继续写关于亚里士多德的著述,而从事别的工作去了。这位伊壁鸠鲁分子过于惜命,而1624年巴黎国会的决议墨迹未干。问题在于亚里士多德在当时的所有学科中,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已被认为是经典规范,在国会决议中非常明确地提到:任何胆敢抨击亚里士多德及其继承者的人都要被处以死刑。
因此,为了避免招惹更大的麻烦,伽桑狄到比利时、荷兰去旅行,写下很多重要的著作,然后来到巴黎,住在他的老熟人吕勒耶的家里。
吕勒耶是个聪明人,他向教授提出请求:作为私人邀请给他的儿子夏佩尔授课。因为吕勒耶不仅聪明,而且慷慨大方,他答应夏佩尔组织一伙青年和他一起听伽桑狄的课。
在这一伙里有夏佩尔,有我们的让·巴蒂斯特,后来又来了一个叫贝尔耐的,是个酷爱自然科学的年轻人,日后成为著名的东方旅行家。他在巴黎外号叫“大蒙古”,在这一伙人当中完全与众不同。他比别人年纪大些,不是克莱蒙的学生,而是近卫军军官,不久前在战争中负伤。他是个酒鬼,好色之徒,爱决斗,喜欢说俏皮话,还是个初学写作、并且成绩不错的剧作者。早在中学时代,在伯维城时,在修辞班里,他就写过一部有趣的剧本《受骗的学究》,剧中写的是他的校长让·格朗治。这个近卫军叫西兰诺·德·贝尔热拉克。
这样,这一伙人坐在吕勒耶豪华的房间里,聆听着皮埃尔·伽桑狄的热烈演说。正是伽桑狄使得我的主人公成器了,正是他,这个被折磨得满脸皱纹的布罗温斯人!从他那里,让·巴蒂斯特继承了胜利了的伊壁鸠鲁的哲学以及很多重要的自然科学知识。在迷人的烛光的照耀下,伽桑狄培养了他热爱鲜明而准确的推理的观念,憎恨逍遥派,尊重经验,蔑视虚伪和标新立异。
克莱蒙中学的学业和伽桑狄的课程结束的时刻到来了。我的主人公也已长大成人。*
“到奥尔良去吧,”老波克兰对刚毕业的克莱蒙中学生说,“考法律系,得个学位。你要上心别落榜,在你身上花的钱够多了。”
为了拿到一张法律系的文凭,于是让·巴蒂斯特到奥尔良去了。我不很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去的,也不很清楚他在奥尔良是否呆了很久。看来,可能是在1641年年初我们的让·巴蒂斯特来到了奥尔良。
一个居心险恶、仇视我的主人公的人,在很多年后说什么,在奥尔良就是任何一头驴也能获得学位,只要这头驴有钱就行。这当然不是真的。笨蛋是得不到学位的,而且我的主人公一点儿也不像笨蛋。
确实,据一些到奥尔良参加过考试的活泼的年轻人讲,仿佛他们是晚上来到大学,把教授们叫醒的。那些教授打着哈欠,在油污的睡帽上再戴上博士帽,马上对他们进行考试,并发给了学位证书。或许这些年轻人也是胡说。
不管奥尔良的情况怎样,让·巴蒂斯特获得了硕士学位这是千真万确的。
从此,他不再是穿波纹褶领衫的小孩,也不是蓄着长发的逍遥派。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汉。头上总戴着浅色的假发。
我贪婪地仔细端详着这个人。
他中等身材,稍微有点驼背,胸脯塌陷,在颧骨突出的黝黑面庞上,两只眼睛距离很远,一撮山羊胡子,鼻子又宽又扁。一句话,其貌不扬。然而他的眼睛却极不寻常。从这双眼睛里我看到总是古怪的尖酸刻薄的嘲笑,同时还有一种对周围世界永远是惊异的神色。这双眼睛里有某种女性似的令人心荡神驰的东西,眼睛的深处却隐藏着病痛。相信我的话,这个二十岁的人身上有一种痛苦不安的东西正在折磨着他。
这个人结巴,说话的时候呼吸不均匀。
我看得出,他性格暴躁,情绪变化无常。这个年轻人很容易忽而高高兴兴,忽而心事重重。他善于发现人们身上的可笑之处,并好以此为题说俏皮话。
有时他大大咧咧的,很坦率,而有时又极为内向,耍耍心眼儿。在某些时候,他冒冒失失地蛮干,然而立刻又会变得优柔寡断和胆小怕事。噢,请相信我,在这种条件下,他的生活是很困难的,他结下了许多仇敌!
让他走向生活吧!
(1)泰伦斯(约前190—前159):古罗马喜剧作家。奴隶出身。对莫里哀的喜剧创作和十八世纪欧洲喜剧作家有一定影响。
(2)塞涅卡(约前4—后65):古罗马哲学家、戏剧家。有悲剧《美狄亚》等九种传世。对法国十七世纪的戏剧作家影响极大。
(3)普拉图斯(约前254—前184):古罗马喜剧作家。
(4)卢克莱修(约前99—约前55):古罗马诗人、唯物主义哲学家。
(5)靡菲斯特:歌德写的《浮士德》中的恶魔。
(6)皮埃尔·伽桑狄(1592—1655):法国唯物主义哲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
(7)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古希腊哲学家、科学家。
(8)哥白尼(1473—1543):波兰天文学家、日心说的创立人。
(9)布鲁诺(1548—1600):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哲学家、天文学家。
(10)伽利略(1564—1642):意大利物理学家、天文学家。
(11)1572年8月24日的前夜,巴黎天主教徒对新教徒的大屠杀。
(12)伊壁鸠鲁(前341—前270):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
第六章 不足置信的奇遇
我们所描写的时间正值法国动荡的年代。只有在克莱蒙中学或是在父亲的店铺里才觉得生活平静。
国外的战争和国内的纷争震动了法兰西,这样延续了很多年。1642年年初,国王路易十三和法国实际上的掌权者——红衣主教阿尔曼·黎塞留公爵到南方去视察军队,为了从西班牙人手中夺回鲁西荣省。
国王的室内装设商(有好几个人)轮流侍奉国王,其中老波克兰的班是春季四、五、六三个月。由于老波克兰于1642年忙于营业事务耽搁在巴黎,他决定派大儿子作为代表去国王内室服务。毫无疑问,波克兰是想使让·巴蒂斯特熟悉宫廷生活。
儿子听从父亲的吩咐,在初春时节动身到法国南方去了。在这里,深深藏在内心的苦闷很快便占据了我的主人公的身心。谁也不知道他在南方到底出了什么事。然而据传说,好像让·巴蒂斯特经历了一次不寻常的冒险。
意志薄弱、才能平庸的国王路易十三,完全受红衣主教黎塞留的支配,黎塞留对很多法国贵族的代表人物都抱敌视态度。
1642年,有人组织了反对红衣主教黎塞留的密谋,这一密谋的主脑是年轻的侯爵圣·马尔斯。黎塞留是个老谋深算的政客,这次密谋被他察觉。尽管圣·马尔斯受到国王的袒护,但他仍被指控为勾结西班牙的叛国罪而被逮捕。
据说,6月12日至13日深夜,在南方的某个城市里,在圣·马尔斯面前出现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并把一张纸条塞到他手里。圣·马尔斯躲开了其他的宫内官员,在颤抖的灯光下,读完这封短笺后就逃之夭夭了。纸条上写着:“您生命危险。”下面没有落款。
好像写这张纸条的人以及它的传送者就是年轻的国王侍从波克兰,他宽厚地希望拯救圣·马尔斯免于一死。然而这个字条只能使圣·马尔斯的死期延缓。他寻找避难之处已是徒劳,藏在情妇修扎克太太的被窝里也无济于事。第二天他便被捕。很快圣·马尔斯就被处决了,过了一百八十四年后,作家阿尔弗莱德·德·维尼在小说中才使得他流芳千古。在德·维尼之后又过了五十一年,著名的歌剧《浮士德》的作者、作曲家(1)古诺在歌剧中,再次使他名扬于世。
然而,有些人认为送纸条的事根本没有,让·巴蒂斯特与圣·马尔斯的案件无任何关系。他不曾参与任何他不该参与的事,只是不声不响、规规矩矩地作为国王奴仆在当差。但令人费解的是,又是谁并为了什么要杜撰出这段送纸条的故事来呢?
六月底,国王到了离尼姆几里约(2)远的蒙弗伦,在那里发生了第二次意外的事。诚如读者将要见到的那样,这件事在我的主人公一生中,比起援救不幸的圣·马尔斯的冒险来,将起着大得多的作用。正是在蒙弗伦洗温泉浴时,正当即将结束或已经结束这一年服务期限之际,国王侍从遇到了分别已有一段时间的女友玛德莱娜·贝扎尔。这位女演员是随流浪剧团旅行演出到此地的。侍从是什么时候离开其岗位的,准确的日子不知道。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服务期满后,也就是1642年7月,他没有马上回巴黎,而是到南方旅行了一段时间。据一些关心他的人所说,他和贝扎尔女士的关系密切到令人怀疑的地步。不管怎样,1642年秋天,波克兰返回首都并向父亲报告说,他完成了自己的差事。
父亲询问他的继承人,今后打算做什么。让·巴蒂斯特回答说,他打算在法学方面进一步深造。据我所知,让·巴蒂斯特和父亲不住在一起。城里开始传言,波克兰的长子当了律师,或是打算当律师。
谁要是打算弄清楚,年轻的波克兰是怎样准备从事律师工作的,谁就会大吃一惊,没有人听说过,从新桥的江湖艺人中能培养出律师来!让·巴蒂斯特把法律学的书本放在家中,背着父亲偷偷地来到一个江湖戏班,要求在那里扮演随便一个角色,哪怕当个招徕观众在门口吆喝的人也行。原来法律学的课程竟是这样的!
后来,让·巴蒂斯特的敌人(他的敌人很多)恶毒地嘲笑说,我们的主人公像一个肮脏的、低级下流的丑角,在热闹的大街上装腔作势,为了供无知的人们取笑而表演吞蛇。他是不是吞过蛇我不敢肯定,但我知道他从这时起开始如饥似渴地研究悲剧,并在业余演出中担任角色。*
每天夜晚阅读高乃依的剧本点燃了我的主人公的激情,在街头演出时那些难忘的感受,那副只要一戴上就永远不愿摘下来的让人憋气的假面具的气味,终于毒害了这位不走运的法学家。一天早晨,他把阅读《熙德》时的蜡烛熄灭后,拿定主意:到了该使世界震惊的时刻了。
的确,他惊动了世界,而这种惊动的首当其冲的牺牲者就是多灾多难的老波克兰。
(1)古诺(1818—1893):法国作曲家。所作十二部歌剧,以《浮士德》及《罗密欧与朱丽叶》为最著名。
(2)法国旧长度单位,约等于4.5公里。
第七章 杰出的一伙
1643年,这多事之年的一月初,让·巴蒂斯特去见父亲,告诉他说,所有的想法,包括让他加入律师行会完完全全都是梦呓。他不去当什么公证人,也不打算当学者,而最不愿干的就是经营店铺。他要从事自幼向往的事业——当演员。
我的笔不愿描绘家里发生的事。
当父亲有些明白过来时,依然试图说服儿子。他向儿子说了作为父亲有责任向儿子该说的一切。戏子这职业是所有人都瞧不起的职业,神圣的教会也往往把戏子驱逐出自己的怀抱,干这种职业只能是乞丐或流浪汉。
父亲又是吓唬,又是央求。
“我求你,去好好想想,然后再来见我!”
可是儿子断然拒绝了,他什么也不再想。这时父亲跑去找神父,痛哭流涕地哀求他去劝说让·巴蒂斯特。
这位神父按照尊敬的教民的请求前去劝说,然而劝说的结果甚至说起来都令人惊讶不已。在巴黎,人们明确肯定地说,这位神父和发了疯的小波克兰谈了两个小时的话以后,脱下了黑色的法衣,与小波克兰一道加入了小波克兰也想加入的那个戏班。
我直说吧,这一切不大可信。据我记得,没有什么神父到剧院去过,但是有个叫乔治·皮涅尔的确实和老波克兰一起搞了一出非常奇怪的把戏。
这个乔治·皮涅尔曾经一度应老波克兰之请,教让·巴蒂斯特商业簿记。除此之外皮涅尔与波克兰还有金钱上的来往,这一点表现在皮涅尔常常向波克兰借钱上。
老波克兰正陷于困境中不知怎么办才好,于是去找皮涅尔,求他去劝说他教过的学生。皮涅尔为人随和,真的同让·巴蒂斯特谈了话,接着便来见老波克兰,告诉他这次谈话的结果。用皮涅尔的话说,原来他被让·巴蒂斯特完全说服了,而且皮涅尔也将永远放弃他的会计工作,同让·巴蒂斯特一起登上舞台。
“这个该死的坏小子皮涅尔,真该死!我为了这件事还多借给了他四十利弗尔!”倒霉的父亲在皮涅尔走后说道。于是他把儿子叫了来。
1月6日是父亲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天。
“怎么,你还坚持自己的想法吗?”老波克兰问道。
“是的,我的决心不会改变。”儿子回答说。他血管里流的血显然是克莱塞家的,而不是波克兰家的。
“告诉你,”父亲说,“我将取消你的王室侍从称号,把它还给我。我后悔听从了你疯子外公的话,送你去上学。”
让·巴蒂斯特毫无悔改之意,回答说,他乐于放弃这个称号,而且对父亲把这个称号愿意给哪个儿子,他都没有任何意见。
父亲要他立下放弃称号的书面字据,让·巴蒂斯特毫不迟疑,在字据下面签了字。后来才清楚,这种字据毫无价值,也不起任何作用。
然后便分家了。让·巴蒂斯特从母亲的遗产中应分得大约五千利弗尔。父亲还像在大市场上那样做生意。他不想让金子落入流浪的喜剧演员的破钱包里。他想的是很对的。简而言之,他给了儿子六百三十利弗尔,儿子就带着这笔钱离开了父亲的家。
他径直向国王广场走去,来到一个在他内心感到无限可爱的人家,这就是贝扎尔家。
约瑟夫·贝扎尔,他就是贝利维尔,水源森林管理局的一个小官员,和妻子一起住在巴黎,妻子的娘家姓玛丽·艾尔维。他们有四个孩子。
这个家庭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全家人——从贝利维尔本人算起,都热爱戏剧。女儿玛德莱娜,我们已提到过她,是个职业的优秀演员。大儿子约瑟夫和玛德莱娜下面的十九岁的女儿日涅维耶娃,不仅在业余演出中担任角色,而且还幻想成立剧团。最小的儿子路易,当然也跟着哥哥姐姐去看戏,只是因为年纪小(他才十三岁)没有参加演出。贝扎尔贝利维尔对孩子们的活动完全赞同,因为他本人也想尝试尝试戏剧工作。而疼爱子女的母亲对他们的爱好毫不反对。
对于让·巴蒂斯特来说,能够找到这样合适的伙伴是太难得了。
但波克兰和贝扎尔的结合并非只是由于爱好戏剧。毫无疑问,玛德莱娜和波克兰已经彼此相爱而且关系很亲密了。
这里应当指出,贝扎尔一家人从1641年底就离开巴黎去旅行了,回巴黎的日期大约也正是我们的主人公回到巴黎的时候,即1643年初。
这样,1643年1月波克兰带着继承的这笔钱来到贝扎尔家,这时一项非凡的工作正在国王广场的这所房子里紧张地进行着。起初到贝扎尔这儿来的是一些不大像是从事戏剧工作的年轻人,后来,来的才是久经磨炼、富有经验的职业演员。
皮涅尔感到如鱼得水,在这些生活浪漫的艺术家当中他充分地显示了自己的才干。我担保,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做到皮涅尔所做到的事。他去找老波克兰,又花言巧语地为小波克兰弄来二百利弗尔,他还向宫廷装设商讲了关于他儿子的一些不足置信的事情。据说,他对付老波克兰,就像莫里哀的喜剧中史嘉本对付吉隆特那样,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1643年夏天酝酿成熟了。6月30日,在寡妇玛丽·艾尔维家里(贝利维尔已于这年三月故去),在巴黎国会的律师马来夏尔先生的参加下签订了庄严的合同,文件上面正式记录着,由十个人合伙组织一个新剧团。
六百三十利弗尔以及后来的二百利弗尔都用在这里了!除此之外,玛德莱娜也为建立剧团拿出了钱。她有一种非常节俭的美德,以前当演员时,她攒了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钱。玛丽·艾尔维极端疼爱子女,拼凑了最后的一点点钱,也为这个事业做了投资。其他人都是穷光蛋,可以理解,他们只能付出自己的精力和天才,而皮涅尔则贡献自己的生活经验。
这个团体没有故作谦逊,把未来的剧团命名为“光耀剧团”。所有参加剧团的成员都自称是“家庭儿童剧团”。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这些新艺术家之间的关系是那样地和谐,靠了这种和谐,照亚里士多德看来,整个宇宙就是靠它支撑着。在“家庭儿童剧团”中,有贝扎尔家的三兄妹——约瑟夫,玛德莱娜和日涅维耶娃;还有两个年轻姑娘——马兰格尔和德絮丽;以及一个叫热尔曼·克莱兰的、年轻的抄写员博南方、有经验的职业演员但尼·贝伊斯和前面提到过的乔治·皮涅尔。最后就是这一伙人的热情领袖,我们的让·巴蒂斯特·波克兰。
其实,让·巴蒂斯特·波克兰的称呼从“光耀剧团”成立之日起就已不复存在,代之出现在世上的是让·巴蒂斯特·莫里哀。这个新姓氏是从何而来的呢?不清楚。有人解释说,它是波克兰在音乐戏剧界使用的流浪的艺名,也有人说,让·巴蒂斯特改名莫里哀乃是根据某一个地名……还有人说,他用的是1623年逝世的一位作家的姓……总之,他叫莫里哀了。
父亲听说这件事只是把手一挥,而乔治·皮涅尔为了不落在他的热情朋友之后,也起了一个新名——乔治·库图尔。
新剧团的成立在巴黎造成很大影响,布高尼府剧团的演员们马上称“家庭儿童剧团”这帮人为流浪汉的团伙。
该团伙对这种恼人的事毫不在意,而是全身心地投入了事业,莫里哀和贝伊斯担任领导,玛德莱娜分管财务。首先他们去找一个叫加卢阿·杜·梅塔耶的先生。他把在耐利塔附近的壕沟旁,属于他的一个弃置不用、破烂不堪、打棒球戏用的大厅租赁给这个团伙供演出使用。他们和加卢阿签订了合同,根据合同加卢阿应与木工工会的代表一起修理好大厅并搭上舞台。
请到四位乐师,他们是格达尔、蒂斯、勒菲弗尔和加布莱,每人每天二十索尔(1),随即开始排练了。“家庭儿童剧团”准备了几出戏,为了不耽误宝贵的时间,在修理大厅时,他们就乘马车到鲁昂的集市上演出悲剧。
他们在鲁昂给加卢阿写信催促他加快修理进度。在鲁昂,面对要求不高的集市观众,演出效果平平。回巴黎后他们就和列昂纳尔·奥勃里签订了合同,此人脾气极好,职业是道路建筑师。他答应在剧院前修一条漂亮的马路。
“您自会明白,轿式马车要来这里的,奥勃里先生,”莫里哀先生不安地搓着双手说道。
他使奥勃里先生也深感不安。奥勃里先生真没丢脸:马路修得又漂亮,又结实。
终于在1644年的新年之夜,剧团首次在自己的剧院演出了悲剧。说起后来发生的事情简直可怕。我不记得世界上哪一个剧团曾经有过这样的惨败!
最初几场演出过后,别的剧团的演员们幸灾乐祸地说,在耐利塔旁的壕沟里,即在光耀剧场,除了持有免费入场券的演员的爹妈以外,连条活狗都没有!可怕,这话说得近乎事实。奥勃里先生的全部努力都白费了:确确实实没有一辆轿式马车从他的大路上驶过!
起因是毗邻的圣苏尔皮齐教区跑出来一个传教士,他在剧团演出的同时大谈特谈什么魔鬼不仅会抓走可恶的滑稽演员,而且连看他们演戏的人也一块抓走。
每到夜晚,让·巴蒂斯特·莫里哀就产生一个古怪的念头:要是把这个传教士杀了该有多好!
这里我要为传教士辩护几句,也许这与他没有什么关系。难道医生治不好约瑟夫的结巴,而他却扮演情夫角色,这也是传教士的过错?难道演悲剧角色的莫里哀本人结巴也要怪罪传教士吗?
在潮湿阴暗的大厅里,破烂的铁皮吊灯上,油脂蜡烛淌着油在燃烧。四把提琴的吱呀声怎么也比不上大乐队的轰鸣。杰出的剧作家们对耐利塔旁的壕沟不屑一顾,即使他们瞧一眼,试问,抄写员博南方又怎么会表达出他们那铿锵有力的独白呢?
局面每况愈下。观众表现得不像样子,做一些令人极不愉快的越轨举动,例如,在演出过程中破口骂街……
诚然,剧团里有玛德莱娜这样的优秀演员,但她一个人也不能包演全部悲剧啊!可爱的让·巴蒂斯特·莫里哀的女友啊!她尽了全部力量来拯救“光耀剧团”。当她的老情夫德·莫登伯爵经过妙趣横生的冒险和放逐之后又在巴黎露面时,她去找他,莫登便为耐利塔旁这个不走运的剧团奔走,争得了以加斯同·奥尔良亲王殿下名义命名的权利。
狡黠的让·莫里哀很快显示出他的确具有担当剧院经理的才能。他立即请来舞蹈演员,为亲王左右的心腹们排了很多芭蕾舞。然而这些人对芭蕾舞并不怎么感兴趣。
一天晚上,固执的让·巴蒂斯特对玛德莱娜说:关键在于上演的剧目。于是给剧团请来一位既是演员又是剧作家的尼古拉·德方丹。
“我们需要精彩的节目。”莫里哀对他说。
德方丹表示他理解莫里哀,并神速地给剧团提供了剧本。其中之一叫做《贝尔熙达,或杰出的巴萨的扈从》,另一个叫做《神圣的阿列克赛,或杰出的奥林匹亚》,第三个叫做《杰出的喜剧演员,或圣热耐的殉难者》。
然而巴黎的观众显然是中了传教士的魔法,既不愿看杰出的奥林匹亚,也不愿看杰出的巴萨。
作家特里斯坦·勒艾尔米特的悲剧《康斯坦丁的家庭灾难》缓和了一下困境。在这出戏中,玛德莱娜扮演艾皮哈莉丝这个角色,演得十分精彩。不过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
当玛德莱娜的积蓄花光了,“家庭儿童剧团”又去找玛丽·艾尔维,她一见到孩子们就哭了,把仅有的一点钱都给了他们。
后来他们到市场去找老波克兰,在店铺里的局面极为尴尬。对要钱的事波克兰起初避口不答。可是……信不信由您,他竟然给了些钱。我相信是皮涅尔去找他的。
之后,加卢阿来问演员们,他们到底打算不打算交租金,要他们给个明确的答复。
明确的答复他没有得到,得到的是含糊的回答,只是起誓和保证。
“你们滚蛋吧!”加卢阿吼道,“带着你们的提琴和红毛女戏子们滚吧!”
最后这句话是多余的,因为剧团里红头发的只有一个玛德莱娜。
“我早就打算离开这个肮脏的壕沟!”莫里哀喊道。不知不觉这可怕的一年就过去了,剧团跟着自己的经理奔到了圣保罗门前的一个场地,也是加卢阿先生那样的一个大厅。大厅的名字叫“黑十字”,这名字只是在非常短暂的一段时间里是名副其实的。
当“光耀剧团”演完作家马尼昂的剧本《阿尔塔克塞尔克斯》以后,莫里哀先生在巴黎完全有理由被看作是剧团的领袖,被关押入狱了。他身后跟着的是高利贷者和保管员,还有一个名叫安图昂·弗赛的蜡烛商,他的蜡烛在莫里哀先生的“光耀剧团”的大烛台上淌油。
皮涅尔跑去找老波克兰。
“怎么?……您?……”让·巴蒂斯特·波克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您……这是您来了?又来找我?这是怎么回事?”
“他坐牢了,”皮涅尔答道,“我什么也不再多说了,波克兰先生。他坐牢啦!”
老波克兰……又给了些钱。
这时,四面八方的债主都向让·巴蒂斯特·莫里哀扑来。假若不是那位在莫里哀的第一个剧场门前修了一条漂亮然而无用的马路的列昂纳尔·奥勃里为“光耀剧团”的债务出面作保的话,那么莫里哀一辈子也不能出狱。
我不知道乔治·皮涅尔给列昂纳尔·奥勃里灌了什么迷魂汤,然而列昂纳尔·奥勃里的大名却流传到了后世。
“光耀剧团”的全体成员在自己的领班出狱之后,向奥勃里先生作了庄严的承诺,保证他们以后一定偿还他作保的那些债务。
莫里哀回来后,恢复了演出。莫里哀找到亨利·德·基兹·洛塔林格当靠山,这位公爵慷慨地把自己的大量衣服送给了剧团。剧团穿上华丽讲究的服装,把金丝缝的绦带典当给了高利贷者。然而绦带也无济于事,剧团支持不住了。一些不祥的迹象开始显露出来,不得不离开圣保罗门和阴森的“黑十字”,转到新的剧场来。这个剧场的名字很吉祥,叫“白十字”。
唉!原来它一点也不比“黑十字”强。
由于忍受不了艰难困苦,首先跑了的有皮涅尔、博南方,接着是贝伊斯。“光耀剧团”痛苦挣扎的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凡是可以变卖的东西都卖掉了:服装、布景、道具……
1645年秋,“光耀剧团”永远销声匿迹了。
这是发生在秋天的事。在扎尔登·圣·波尔大街的一个狭窄的住宅里,傍晚,在烛光照耀下坐着一个女子,在她面前站着一个男人。痛苦的三年,债务,高利贷,监狱的屈辱使得他很明显地变了样。他的嘴角出现了尖酸刻薄的阅历皱纹,然而只要仔细端详一下他的脸就会明白,无论什么不幸都不能使他止步不前。这个人既不能当律师,也不能当公证人,更不能当家具商。在红头发的玛德莱娜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深谋远虑、饱经世故的二十四岁的职业演员,他身披的破烂不堪的肥大长袍晃晃荡荡,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时,口袋里仅有的几个苏叮当作响。
这位彻底垮台的“光耀剧团”领班走到窗前,用绝妙的言词诅咒遍巴黎及其郊区,“黑十字”和“白十字”以及耐利塔旁的壕沟,然后他又痛骂巴黎的观众对艺术一窍不通,对此他补充说,在巴黎只有一个正派人,那个人就是国王的修路匠师列昂纳尔·奥勃里。
他唠叨了很长时间,得不到回答,于是最后失望地问道:
“现在当然连你也要离开我啦?好吧,你可以试试到布高尼府剧院去吧。”
接着又说布高尼府的演员都是无赖小人。
红发的玛德莱娜听罢这些胡言乱语,沉默了片刻,接着这对情人便说起悄悄话来了,直到天明。但是他们想出了什么主意,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1)索尔:秘鲁法币。
第八章 流浪演员
糟糕的是,在这之后我的主人公跑到哪里去了,完全不得而知。他仿佛钻进了地下,在巴黎消失了。有一年时间他杳无音讯。后来一些不可置信的见证人说,似乎是1647年夏天,在意大利罗马的大街上,见到过一个长得和破产的经理莫里哀完全一样的人。他站在那儿,在灼热的阳光下,毕恭毕敬地和法国公使德·方丹·马来谈话。
同年秋天在意大利,在那波利发生了一起重大事件。一个叫托马佐·安尼耶罗的勇敢渔夫,起义反对当时统治那波利的西班牙总督阿尔科斯公爵。城市的街道上响起了枪声,大街被鲜血染红。托马佐被捕后判处了死刑,他的头被长矛刺穿,但那波利人民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把剑和元帅杖放进他的棺木里。
在这之后,法国人插手了那波利人民的内争,基兹公爵——亨利·洛塔林格二世率领军队进驻了那波利。
基兹的随员中仿佛有那倒霉的“光耀剧团”原经理莫里哀。他为什么到了这个侍从队伍中来,他在那波利做了些什么,对此没有人能准确地解释。也有一些人说,让·巴蒂斯特一生从未到过罗马,也不曾去过那波利,大概是有人把另外一个具有好冒险气质的年轻人和他弄混了。
甚至有的见证人说得又不一样:1646年夏,从巴黎经过圣日耳曼郊区,一列寒酸的车队向法国南方驶去。车上装着一些家具什物。拉车的犍牛瘦骨嶙峋。第一辆车上坐着一个披裹着挡风沙的外衣的红发女人,这个女子不是别人,就是玛德莱娜·贝扎尔。如果确实如此,应当永远记住玛德莱娜的名字。这位迷人的女演员在困难时刻并没有离开自己那在巴黎首战失败的情人。她不打算去沼泽剧团或是布高尼府剧院,她也不再想狡猾的主意,怎样勾引第一个情夫德·莫登伯爵,使他落入情网从而与她结婚。她是个忠实坚强的女人,这是大家知道的!
在这辆车子旁边一瘸一拐地走着一个十六岁左右的男孩。迎面村子的小孩们逗他,又是吹口哨,又是喊叫:
“瘸鬼!……”
他们仔细一瞧,又补充道:
“还是个斜眼!是斜眼!……”
确实,路易·贝扎尔又瘸又斜眼。
当乌云一般的灰尘消散以后,才可以看清楚车上的另一些人。大部分人都是面熟的。那不是演情夫的结巴约瑟夫·贝扎尔吗,瞧,他的那个好争吵的妹妹日涅维耶娃……
带领这个队伍的,不难猜出,是让·巴蒂斯特·莫里哀。
简而言之。当“光耀剧团”垮台以后,莫里哀从残存的人员中挑出了团中忠实的骨干,组成了这个班底。
这个人离开剧团一刻也不能生活,因此他在巴黎干了三年之后,转而沦落到流浪艺人的境地,这在他是有足够的力量来支持的。然而还不止于此。诚如您所见到的,他用炽烈的言词吸引了贝扎尔一家。由于他,贝扎尔全家才风尘仆仆地在法国的大路上流浪。和贝扎尔一家一起的还有一些新人,其中像职业的悲剧演员夏尔里·杜弗莱尼,他还是绘制布景的美术家和指挥,一度自己经营一个戏班;还有出色的职业滑稽演员雷纳·巴尔特洛,他就是杜巴克,由于总是扮演可笑的胖仆人的角色,很快就得了一个艺名叫格罗·雷纳,并且保持终生。
队长坐在车上,押着装在包裹里的特里斯坦、马尼昂和高乃依的剧本。
起初这些游牧人极度困难,常常只能睡在干草棚里。在乡村演出时是在板棚里,挂上一些肮脏的破布就算是幕布了。
有时,来到一些有钱人的城堡,如果城堡的高贵主人出于无聊,想看看喜剧,那么莫里哀剧团的那些满身污垢,散发着汗臭的演员们就在客厅里表演。
来到新的地方,演员们首先恭恭敬敬地摘下破烂不堪的帽子,去找地方官,要求允许为老百姓演出。
地方官们,正如他们习以为常的那样,对待喜剧演员们很坏,蛮横,毫无道理地刁难他们。
演员们表示,他们想演出令人敬重的高乃依先生的诗体悲剧……
我想地方官可能一点儿也不懂高乃依的诗。但他们要求对这些诗剧先预演审查一下,而看过之后,往往是禁止上演,理由多种多样,最常见的是:
“我们的老百姓很穷,他们没有必要把钱花在看你们的演出上。”
也常有莫名其妙的答复:
“怕你们的演出闹出什么乱子来……”
但也不时有让人快慰的答复——在这种流浪生活中什么事都会碰上。
各地的牧师对待演员持同样的仇视态度。这时就得耍点狡猾的手腕,例如提出将第一次的全部收入捐给寺院或满足慈善事业的需要。用这种办法常常可以使演出问题得到解决。
每到一个小城市,首先是寻找一个赌场或者法国人最喜欢的玩球戏的棚子。和主人谈妥后,围隔出一块地方当舞台,穿上简陋的服装就演起来。
在停放马车的旅店里过夜,有时得两个人合睡一张床。
就这样走呀,走呀,把整个法国转了一圈。传言,在游牧生活开始时,有人在芒斯见过莫里哀的喜剧演员们。
1647年喜剧演员们到了吉延省的波尔多市。这里是优质波尔多红葡萄酒的故乡,累瘦了的喜剧演员们第一次交上好运。原以为吉延是由贝尔那·德·诺加莱,德艾别尔侬公爵管辖。然而人所共知,这个省的真正省长是一个名叫那侬·德·拉尔吉格的夫人。吉延省在这个女人的统治下糟透了。
这里出现这样的事:德·拉尔吉格夫人由于管理省的工作搞得疲惫不堪,心情忧郁。德艾别尔侬公爵决定让他的情妇散散心,在加龙河畔为她举办了很多喜庆活动和戏剧演出。命运把莫里哀送到吉延真是巧合!公爵非常热情地接待喜剧演员们。所以这时他们的口袋里第一次听见令人欣慰的金币响声。
莫里哀带着他的剧团为公爵和他的情人演出了马尼昂的悲剧《约萨法特》和一些别的剧目。有消息说,除此以外,他在波尔多还演了一部艺术作品,这部作品很值一提。据说,这是莫里哀本人在旅行期间创作的悲剧《费瓦伊德》,也有人说,这部悲剧是极端拙劣的作品。*
1648年春,我们的流浪艺人已经在别的地方露面了,也就是在南特城。那里的正式文件上留下了他们的痕迹,从文件中可以看到有个“莫尔里哀”申请举行戏剧演出,并得到了准许。从文件中还知道,在南特莫里哀和来到该城的威尼斯人谢加尔的傀儡戏剧团相遇,莫里哀的剧团战胜了傀儡戏剧团,谢加尔不得不把南特城让给莫里哀演出。
1648年夏季和冬天,剧团是在南特附近的城市和小镇度过的。1649年春转移到里摩日。在这里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莫里哀先生在他的悲剧中扮演一个角色时,遭到里摩日人无情地喝倒彩,他们还向莫里哀扔烤苹果。他们不喜欢他的表演到了如此地步。
咒骂了里摩日以后,莫里哀先生率领他的游牧式的剧团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们到过昂古列姆、阿让、图卢兹。1650年1月到达纳尔榜。这年春天莫里哀先生曾一度离开剧团,偷偷地去了巴黎一趟。
毫无疑问,1650年冬天,莫里哀带领剧团转到了佩日纳斯城,在那里留下一张领取四千利弗尔的收条作为纪念。这笔钱是他根据在佩日纳斯开会讨论重要税收问题的代表议会成员们的决定,为他的喜剧演员们赢得的。收条证明莫里哀曾为代表议会成员们演出过。
1651年春,莫里哀又到了巴黎,向父亲借了一千九百七十五利弗尔。他说服父亲,没有这笔钱他就得上吊,因为他还要为“光耀剧团”偿还遗留的债务。他把在巴黎该还的债全部还清后,就又和他的剧团一起漫游去了。
这里弄清了一个很重要的情况:原来莫里哀先生不仅爱演戏,而且喜欢亲自编写剧本。尽管辛苦劳累了一天,每逢夜晚莫里哀仍着手创作剧本一类的东西。使人感到奇怪的是,一个致力于悲剧研究并自认为是悲剧角色的人,在结局悲惨的《费瓦伊德》一剧之后,在自己的作品中再也没写悲剧,而是开始写起轻松愉快、无忧无虑的独幕闹剧来,在闹剧中模仿这种艺术形式的意大利大师们。莫里哀的伙伴们非常喜欢这些闹剧,把它们列入上演的剧目中。这些闹剧上演时,最受观众欢迎的是扮演滑稽角色、主要是扮演斯卡纳赖尔的莫里哀本人。
产生了一个问题:莫里哀在哪里学会在舞台上这样出色地扮演滑稽角色的呢?看来是这样的。当不走运的“光耀剧团”成立时,或是比这更早一些时候,许多意大利演员来到巴黎,其中有著名的、才华出众的提贝里奥·菲奥莱里。他扮演戴意大利斯卡拉穆齐或叫斯卡拉穆什定型假面的角色,从头到脚穿着一身黑,只是脖子上一条白色波纹皱褶的领子,照莫里哀的说法是“漆黑如夜”,斯卡拉穆什以其在闹剧中表达滑稽而轻松的意大利文台词时的高超技巧和精彩手法轰动了巴黎。
开始从事戏剧事业的喜剧演员让·巴蒂斯特曾去找斯卡拉穆什,请求给他上演剧艺术课。斯卡拉穆什答应了。无疑,从斯卡拉穆什那里莫里哀学到了喜剧的表演手法;斯卡拉穆什培养了他对闹剧的兴趣。
这样,流浪剧团的头头在别人写的悲剧中扮演悲剧角色,而在自己创作的喜剧中又扮演喜剧角色。这时出现了一种深深地触动了我们的主人公内心的局面:扮演悲剧角色时,最好的情况也只受到一般的欢迎,在坏的情况下就会彻底失败。应当伤心地说,后一种情况颇不少见。唉,不仅仅是在里摩日这一个地方,人们向扮演头戴桂冠的高贵人物这个悲剧角色的可怜悲剧演员投掷苹果啊!
然而只要悲剧结束再演闹剧,莫里哀一换衣服,由采扎尔变成斯卡纳赖尔,局面顿时改观。观众开始哈哈大笑,鼓掌,欢呼,以后演出时居民们都带着钱来了。
演出后在化妆室,卸妆或摘假面具时,莫里哀结结巴巴地说:
“这些人,真该死!……我不懂……难道高乃依的戏不好?……”
“不是的,”有人回答困惑不解的经理,“高乃依的戏很好……”
“如果只是老百姓,我能理解……他们需要闹剧。可是贵族呢……他们中间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呀!我不明白,对这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有什么值得好笑的!要是我,一点也不会笑的!”
“唉,莫里哀先生!”同伴们对他说,“人是渴望笑的,朝廷官员也像普通老百姓一样,很容易把他们逗笑的。”
“啊,他们需要闹剧吗?”以前的波克兰叫道,“好哇!咱们就拿闹剧让他们吃个够!”
之后,依然是成功与失败的交替:演悲剧就完全失败,演闹剧则大获成功。
这种现象怎么解释呢?为什么悲剧演员演悲剧失败,而演喜剧反而成功?对这个问题只有一种解释,而且很简单。不像自以为有眼力的莫里哀认为的那样,是大众瞎了眼。恰恰相反,大众看得很清楚,而瞎眼的倒是莫里哀先生。不管这有多么奇怪,很长时间在周围所有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不明白,他碰上了斯卡拉穆什是最好不过的机遇,因为就天赋来说他是个天才的喜剧演员,而悲剧演员他是不配的。玛德莱娜温情的暗示也好,同伴们婉转的劝说也好,毫无作用,剧团领导者固执地非要演他不该演的角色。
这就是“光耀剧团”惨痛失败的原因之一!问题在莫里哀本人身上,根本不能怪圣苏尔皮齐的传教士。过错也不只是大家所强调的由于莫里哀说话结巴。通过顽强的练习,热情的喜剧演员可以几乎完全克服这个言语上的缺陷,就像矫正不正确的呼吸方法一样。关键是他完全没有表演悲剧的条件。
我们继续跟着莫里哀的队伍走吧。消息传遍了法国南方,从一个乡村到另一个乡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到处流传说,来了一个叫莫里哀的小伙子,他和他的剧团演出的滑稽戏精彩极啦。传言中只有说莫里哀是个小伙子这一点儿不对,流传这个消息时他已经满三十岁了。
年满三十,历尽沧桑,久经锻炼的演员兼剧作家,开始赢得剧团里人们对他的能力的信任。1652年底到里昂去时,在他的马车上除了带了几部闹剧以外,还带着一部大型喜剧《冒失鬼,或者阴错阳差》。
剧团的队伍精神饱满地向里昂进发。演员们已经相当成熟了。他们身上穿的是漂亮的衣服,马车上满满地装载着剧团和个人的家具什物。当演员们想起到了里昂后不知什么命运在等待着他们时,已经不用担惊受怕了。莫里哀闹剧的威力他们是深知的,而《冒失鬼》这出戏又是他们极为喜欢的。当这个大城市在冬天的浓雾中展现在面前时,他们并没有畏葸不前。
在一辆马车上坐着一个新人,她受到玛德莱娜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料。她是从尼姆城附近加入到这个车队里来的。这个人只有九岁,是个并不漂亮但很活泼、聪明和娇媚的小姑娘。
对小女孩的突然出现,玛德莱娜是这样向演员们解释的:这是她的小妹妹,由住在尼姆城郊一个庄园的一位熟识的太太收养,现在到了该由玛德莱娜领回来的时候了。莫里哀先生也很喜爱她,有意培养她。小姑娘要当演员,她将用麦努这个名字演戏。
演员们有些奇怪,他们的同伴、亲爱的玛德莱娜怎么突然出来了个小妹妹?对这个小妹妹为什么不是在巴黎而是在外省长大的,人们议论纷纷,但很快就和小女孩搞熟了,麦努也就成为喜剧演员大家庭中的一员了。
至于谈到《冒失鬼》一剧,演员们没有估计错。该剧在1653年*1月上演,深受里昂居民不是一般的,而是极其热烈的欢迎。在里昂的球戏大厅前确实需要修一条像容易轻信人的列昂纳尔·奥勃里修的那样的马路!莫里哀先生由于年轻,在耐利塔旁的壕沟铺路是过于匆忙了。
初次上演之后,观众便蜂拥而至,奔向售票处。曾经有过这样的事:两个贵族在拥挤时吵了起来,吵得很凶,甚至进行了决斗。总之,观众涌向莫里哀剧团,以至使当时在该城的一个叫米塔拉的流浪剧团认为自己的好日子已经过去,彻底垮台了。
米塔拉疯狂地诅咒着莫里哀这个小子,解散了自己的剧团,他的一些优秀喜剧演员去找莫里哀,要求他收留他们。
莫里哀先生从被他用《冒失鬼》扼杀了的米塔拉先生那里得到一份贵重的礼物。投奔莫里哀的有叶卡捷琳娜·莱克赖尔·杜洛扎女士,她丈夫的姓是德·布里,她马上被录用担任情妇的角色。因为人们知道德·布里女士是个杰出的女演员。德·布里女士推荐自己的丈夫德·布里先生扮演好决斗的人的角色,于是他和妻子一块加入了莫里哀剧团。尽管他并非是得力的演员,但剧团为了得到叶卡捷琳娜·德·布里,搭上她的丈夫也是值得的。
在她之后来了个德·格尔拉女士,她虽然还很年轻,但无论她在哪里演出,哪里便轰动。她的名字是双名:苔莱扎·玛尔吉扎。她是民间艺人的女儿。从童年时代她就在临时戏棚中演出,到少年时已成为第一流的悲剧演员和无与伦比的舞蹈演员。
在莫里哀剧团里苔莱扎给人印象最深:她的美貌和舞姿使演员们惊叹不已。苔莱扎把男人们搞得晕头转向。
德·布里和德·格尔拉的到来对玛德莱娜是个沉重的打击。在此之前,她在团里没有竞争的对手,而到了里昂一下子出现了两个,并且这两个都很强。玛德莱娜明白,她将要把主要角色让给她们了。事情果然如此,从里昂的明星加入剧团时起,玛德莱娜就去扮演嬉皮笑脸的丫环角色了。情妇的角色由德·布里担任,悲剧里的女主角则归苔莱扎·玛尔吉扎了。
玛德莱娜的另一个创伤同样也很深重。让·巴蒂斯特是第一个被苔莱扎·玛尔吉扎的美貌弄得失魂落魄的。狂热占据了他整个身心,他渴求得到对方的回报。承受了游牧式生活全部重担的玛德莱娜,亲眼看着莫里哀演出了这段罗曼史。恋爱没有成功。这位大舞蹈家和演员拒绝了莫里哀,她的选择使所有的人大吃一惊:她嫁给了胖子杜巴克。然而莫里哀也没有再同玛德莱娜言归于好。同苔莱扎的恋爱之后马上又闹出第二场罗曼史,是和德·布里女士,这次恋爱成功了。温柔顺从的德·布里与傲慢狡猾的苔莱扎·玛尔吉扎完全相反,很长时间她是让·巴蒂斯特·莫里哀的秘密情人。
当最初的激情平静下来时,当朝三暮四的恋爱告一段落时,当满腹委屈的玛德莱娜和莫里哀之间最初几夜争吵的苦恼被逐渐忘却了的时候,规模扩大了的剧团在里昂及其四郊广泛地展开了工作。《冒失鬼》的演出成功。其他几部戏里值得指出的是高乃依的《安德罗梅德》,在这出戏里小姑娘麦努首次登台,扮演艾菲尔这个小角色,有几段台词小姑娘表演得非常精彩。
第九章 孔提亲王登场
正当我们的流浪剧团平平安安地从一个城市转移到另一个城市的时候,法国发生了一系列的事件。大权在握的红衣主教黎塞留和受他支配的国王路易十三均已不在人世。黎塞留是在其亲信圣·马尔斯牺牲后不久,于1642年底逝世的。到了1643年5月国王路易十三也离开了人间。他在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的生活使我的心灵痛苦。”
法国有个新国王,不过这个国王仅仅九岁。
路易十四生于1638年10月。巴黎的炮声和油烟袅袅的灯光向全世界宣布一个新的路易出世了。当父亲路易十三死后,年幼国王的母亲奥地利安娜王后管理国家。然而她只是个纸上的摄政女王,实际的统治者像红衣主教黎塞留一样,是另一个红衣主教,也就是法国的首相,西西里人,尤里·马扎尼,或称居里·马扎然。
这时历史仿佛在重演。法国的贵族上层代表原先是反对黎塞留的,现在又反对新的首相。反对派得了个诨名叫投石党*。反对政府的内乱持续了近五年之久。
孔德亲王当时已加冕,是唯一的统帅,在投石党里起着领导作用。为追求个人权益,他曾多次转到政府方面来。
五年斗争的结果是马扎然得胜,孔德失败。孔德离开法国,投靠西班牙人。红衣主教得意洋洋地进驻巴黎。
应当指出,不管路易年纪多么小,他深深懂得投石党运动时期所发生事件的意义,并且法国贵族险些丧失王位的回忆终生铭刻在他心中。关于孔德的历史还应补充一点:几年以后,他顺从了马扎然,因此得到赦免。
那个孔德的弟弟孔提亲王,我们知道他那时还是个小孩,在克莱蒙中学读书。投石党运动时期他已长成青年,准备从事宗教事业。然而,他没有放弃尘世的一切,打算求得更高的功名利禄。孔提的特点是喜怒无常,热情奔放。他追随哥哥加入了投石党,不但参加了流血战斗,甚至坐过牢。
1653年夏末,孔提安分地住在自己的城堡德·拉·格朗日,该城堡位于离佩日纳斯城不远的、富庶的朗格多克。孔提甚至一度担任了朗格多克省长的职务。
正当亲王在城堡歇息时,我们的喜剧演员没有受到席卷全国的投石党运动风暴的波及,他们离开里昂,但仍在朗格多克范围内活动,命运使得这两个克莱蒙中学的同学不期而遇。
事情是这样的。孔提的城堡正好来了一位叫德·卡尔维蒙女士的客人,一个绝色的女子。大家认为,这个女人出奇的愚蠢,她把自己毁了。这位德·卡尔维蒙女士在豪华的花园里散步时,看见八月的秋色一片萎黄,不禁有感于怀,向亲王抱怨说,在城堡里没有什么可消遣的。亲王回答她时说尽了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说的话,也就是说太太的愿望对他就是法律,于是马上叫来贴身的下属德·科兹纳克先生,这是一位极为可爱而文雅的人。
丹尼尔·德·科兹纳克知道了莫里哀来到朗格多克,又听说莫里哀大受欢迎。他马上派了急行使者,命令他去找剧团经理,递交给他亲王殿下的请帖,请他带领全团到德·拉·格朗日城堡来。
克莱蒙中学的老同学,现今的喜剧演员,自然不会让人一请再请,这还用说吗?他马上停止演出,全团人马,连同布景道具一齐装上了车。于是一行人向亲王的城堡进发。
而此时还有另一个谁也没有邀请的流浪剧团来到城堡。领班科尔米耶先生是个有经验的街头江湖艺人,又当牙医,又是演员,像其他的艺人一样,从前也在巴黎新桥活动。
当亲王听到报告说有个剧团来了,他惊喜之极,这下子德·卡尔维蒙夫人的愿望可以幻梦般地神速实现了。于是不等什么莫里哀,就命令请剧团到城堡来。
剧团在城堡里开始演出了。经验丰富的科尔米耶登时想到,他的全部成败取决于怎么能讨得德·卡尔维蒙的欢心,他在她跟前匍匐在地,甚至给她送了礼。
然而,科尔米耶在城堡还没有演够吃足,丹尼尔·科兹纳克就得到报告说,他邀请的莫里哀一行已经到了。科兹纳克去见亲王报告说,殿下请的经理带着剧团来了,并请示亲王如何吩咐。
亲王想了想说道,莫里哀先生可以听其自便,因为不再需要他演出了。
“可是,殿下,”科兹纳克脸色发白地回答“是我邀请他的啊……”
“而我,你也清楚,”亲王答道,“邀请了科尔米耶,你一定也会这样认为,你说话不算数总比我食言更合适吧。”
科兹纳克迈着缓慢的脚步去向刚刚到达的莫里哀解释。
在城堡的大门前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人,厚厚的嘴唇,疲倦的眼睛。他的长筒皮靴都泛白了。
城堡大门外,可以见到长长的一列车队。但科兹纳克没有正眼看看来人,也没有看看车队,因为他不敢抬起眼皮。
“我是莫里哀,”来人一面脱帽,一面用沙哑的声音说道,“遵照殿下吩咐我们来到了。”
科兹纳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舌头笨拙地说了这样的话:
“亲王……吩咐……通知莫里哀先生……发生了有些令人遗憾的误会……另一个剧团已经在城堡里演出……亲王要你们……他要我说请您自便。”
于是双方都沉默不语。
来人后退了一步,目不转睛地盯住科兹纳克,尔后戴上帽子。科兹纳克抬起眼睛才看到来人脸色发白。又沉默了片刻。
这时来人侧目斜视地开口了。
“我是你们邀请来的……我……”来人指着车辆,“我停止了演出,我运来了布景,妇女、演员都和我一块来了。”
科兹纳克一声不响。
“我要求,”来人开始结巴起来,“付给我一千艾叩(1),我受了很大损失,演出被破坏,人也都带来了。”
科兹纳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卑躬屈膝地恳求来人坐在长凳上,等待他去向亲王报告来人说的话。
莫里哀默默地让步了,坐在长凳上,俯视着地面。科兹纳克到亲王内室去了。
“他要求赔偿一千艾叩的损失。”科兹纳克说道。
“胡说八道!”亲王回答,“根本什么也不欠他!而且我请你不要跟我再谈这件事,我腻烦透了。”
科兹纳克从亲王那里出来,到自己房间,拿出自己的一千艾叩给了莫里哀。莫里哀道了谢就把钱放进皮口袋里。这时科兹纳克说道,他感到非常遗憾,事情搞得太难为情了……接着他突然灵机一动地建议莫里哀先生留在旁边的佩日纳斯城,在那里演出。他,科兹纳克一定尽力帮忙,找到剧场和取得许可……
莫里莫先生想了想,表示同意。于是科兹纳克和车队一起驶向佩日纳斯,用亲王的名义搞到场地,得到许可。于是剧团在佩日纳斯演出了《冒失鬼》,该剧使佩日纳斯居民惊叹不止。
关于在佩日纳斯从未有过这种事的新闻很快传到省长的耳里。亲王马上表示,他要在自己的宅邸看看这些优秀的喜剧演员。喜剧演员应赶快忘却曾受过的委屈。于是克莱蒙中学的校友立刻带领剧团到了城堡。《冒失鬼》一剧演出时,亲王、他的侍从以及德·卡尔维蒙夫人都观看了。可怜的科尔米耶陷入了绝望。科尔米耶在这之后要站住脚那是谈不上了。他的演员们衣着难看,演技低劣,同经过里昂训练的、穿戴豪华的杜巴克、德·布里、玛德莱娜以及莫里哀本人去竞争,那简直是不可想象。
要知道,很有可能莫里哀还得离开城堡,而让科尔米耶留下来,因为大家虽然认为莫里哀的戏演得绝妙,但卡尔维蒙夫人一个人却是例外。幸好,聪明、有文化教养的亲王秘书、诗人萨拉桑挽救了这个局面。他表示对演员的表演和他们的服装非常喜欢,怂恿亲王,让莫里哀先生的剧团充当他宫廷的点缀。喜怒无常的亲王下令辞退不走运的卡尔米耶剧团,而邀请莫里哀剧团长期为亲王服务,并命名为阿尔曼·波旁·德·孔提亲王皇家剧团,不用说,也就给剧团规定了固定的俸禄。
需要补充的是,萨拉桑对莫里哀剧团说了这么多溢美之词,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他从一见面就爱上了苔莱扎·玛尔吉扎。
可怜的科尔米耶带着他的喜剧演员,咒骂着莫里哀,离开了这里。对莫里哀和整个剧团来说,在朗格多克真是进入了黄金时代。
这个滑头的结巴仿佛使亲王着了魔。演出经常不断,各种富贵功名向莫里哀和他的喜剧演员们纷至沓来。如果需要到朗格多克各地去,亲王愿意征用马车为剧团拉东西和供演员们乘坐,亲王出钱,亲王给予各方面的优待。
1653年11月,亲王经过里昂去巴黎,同马扎然的侄女玛丽·安娜·玛尔提诺齐结婚。皇家剧团送亲王到里昂后就留在那里演出了。而亲王前往巴黎,在同玛尔提诺齐举行婚礼后,于1654年初回到朗格多克。
1654年12月,在蒙彼利埃城召开代表议会例会。贵族和宗教界人士云集此地,照例是与中央当局的代表讨论财政问题,同他们争吵,尽力捍卫外省的利益。代表们在开会期间可以得到一笔巨款,所以都很喜欢这种时候。总而言之,在这个城市召开代表议会,这个城市的生活就变得生气勃勃。莫里哀的剧团到蒙彼利埃为尊敬的贵族们演出是很自然的事。
亲王的随员中只有一个人对显赫的代表不以为然,对莫里哀先生的演出也不欣赏。这个人就是亲王的秘书萨拉桑先生。恰巧在1654年12月,他因患折磨人的疟疾逝世。萨拉桑的死使亲王向莫里哀提出一个令人惊异的建议:亲王命令他接替已故的萨拉桑的秘书职务。莫里哀费了很大的力气,以最委婉的方式,才摆脱掉这应引以为荣的建议。他推托说体力不能胜任秘书工作。他的谢绝被顺利通过了,于是剧团在蒙彼利埃展开了演出活动。
莫里哀对亲王了解得很清楚,他和约瑟夫·贝扎尔一起,编写了芭蕾舞脚本并带一些轻松的小节目,这场芭蕾舞在十二月为亲王和夫人演出,最成功的是这桩事的倡议者莫里哀先生,他在观众的哄堂大笑中扮演了余兴小节目里的一个卖咸鲱鱼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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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瑟夫·贝扎尔除了编写讽刺歌获得成功外,还有一件事也很幸运。耐心仔细的约瑟夫爱好研究历史,编写了一部详细的徽章志,内容包括各种徽章的知识,还描述了1654年召开的朗格多克代表议会的贵族和地方首席教士的徽章和箴言。
贝扎尔把这个集子当然是献给了亲王,为此他从可敬的代表那里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款项。当然,这也顺便暗示说,如果贝扎尔编纂这类集子是他们选定的就更好了。
当代表议会在蒙彼利埃结束以后,莫里哀带领剧团到了里昂。这时在喜剧演员当中出现了一个了不起的人,他的名字叫夏尔利·库阿波·德阿苏希。他已有五十多岁。德阿苏希怀抱诗琴(2),由两个男孩陪伴着走遍法国。他和孩子们一起演唱他自己谱写的歌曲和诗篇,并自称是滑稽大王。这位流浪诗人和乐师把挣到的钱都送给了赌场和酒馆。
1655年夏天他特别不走运。一些赌棍使他输得精光,给他只剩下一把诗琴和两个男孩。德阿苏希困在里昂,就去找莫里哀。为了证实他与演员们相会的高兴心情,对他们进行了一次礼节性的短期拜访。这次拜访持续了将近十二个月。
我们感兴趣的是,德阿苏希是莫里哀剧团兴旺发达的热心见证人。剧团在受到孔提亲王保护的两年中,挣了一大笔钱,演员们分得的包银增加了,在干草棚过夜挨冻和向地方政府低三下四鞠躬磕头的情景已经淡忘了。莫里哀和他的伙伴、女友在里昂都有宽敞舒适的寓所。他们的酒有了储备,他们穿着讲究,充满自信,并显得无限宽厚。
滑稽大王很得喜剧演员的欢心,他就住在他们那里,像自己的家一样。为此,他在优美的散文和诗行中歌颂了他们。
“人们都说,”德阿苏希在各处的十字街头讲述着,“最好的弟兄养活自己的亲弟兄,一个月后也会厌烦的。然而这些哥儿们,我向你们保证,要比所有的弟兄加在一起,还要高尚得多!”
德阿苏希唱的诗中,“伙伴”与“和谐”两个词是合辙押韵的(3),他在诗中动情地指出,他,这个可怜的人在兄弟们的桌前,每天的午餐都要上七八道菜肴。吃午饭的最欢快时刻正是从上最后的第八道菜开始,这时精力充沛的滑稽大王,给大家的酒杯斟上酒,与莫里哀一块唱起欢快的歌或者讲笑话。一句话,在里昂的日子美妙极了!
1655年秋天,喜剧演员们到阿维尼翁去时,德阿苏希为他们送行是很自然的。剧团乘帆船沿罗纳河行驶,星光照耀着他们。德阿苏希坐在船尾,弹着多弦的诗琴直到深夜。在阿维尼翁呆了一个月,喜剧演员们被亲王召到佩日纳斯,还是为了代表议会的开会。
11月9日,代表们亲眼目睹了一桩非常事件。为孔提亲王殿下准备的住所是在一位叫德阿尔方斯先生的宅邸里。附近各城市的主教们穿着全套法衣、罩衫,和主教一起的是贵族代表,身穿节日盛装的男爵德·维尔涅夫和德·兰特。他们来到德阿尔方斯的宅邸欢迎亲王殿下。
亲王出来接见代表们,但只请他们站在前厅门口,表示抱歉并托辞说,很遗憾,他不能让他们到里面去,因为莫里哀先生演戏,房间里实在太乱。
很难形容代表们特别是主教们脸上的表情。然而不言而喻,对亲王推辞房间太乱谁也不会说一个字,于是说了些在代表会议开幕时对亲王照例该说的客气话后,代表们便默默地走了。
剧团在佩日纳斯演了几个月。这个城市给莫里哀留下的纪念,就是得了一笔由朗格多克代表议会出纳处拨给剧团的六千利弗尔。
莫里哀在佩日纳斯期间的有些行动让人觉得奇怪。他和当地一个可敬的优秀理发师傅约里交上了朋友。
这个师傅的店铺在佩日纳斯家喻户晓。尤其每逢星期六,理发店的门就无法关住。卖肉的、烤面包的、佩日纳斯的官吏们,以及各种各样的人纷纷前来。当约里的徒弟给人拔牙或刮脸时,排队等候的佩日纳斯居民便闲聊、闻鼻烟。常常跑来一个小姑娘,红着脸说,她收到在军队里的恋人的来信。大家都参与到这件事情来。按照不识字的姑娘的请求,他们把信念出声,信里有让人高兴的消息时就表示自己也很满意,或者相反,信里有什么悲伤的事便表示遗憾。总之,约里师傅那里简直像是店铺里的俱乐部。
莫里哀苦苦要求约里,让他每星期六去帮助计算账目。热情好客的约里在账房给莫里哀准备了一张木安乐椅,让他坐在那儿收点银币。但约里悄悄对别人说,此事与进款毫无关系,只是孔提剧团经理要搞别的活动的借口而已,经理的衣襟下面总带着几张白纸,他把理发店里人们闲扯的一切有趣东西都偷偷地记在纸上。然而经理这样做是为了什么,约里不得而知。
不管怎样,理发店的这张木安乐椅后来送到了博物馆。
在佩日纳斯逗留期间,剧团常常去邻近的村镇访问演出。1656年春到了纳尔榜城,在那里快乐的游吟诗人、歌唱家德阿苏希终于离开了剧团。后来喜剧演员们又回到他们的长期住地里昂,从里昂转到贝济耶城,为在那里召开的代表议会例会演出。
在贝济耶莫里哀首次上演他的新作,剧名叫《情怨》。这是一部明显地受西班牙和意大利剧作家影响写成的五幕剧,比喜剧《冒失鬼》更完善,但有些地方的诗句不够流畅,结尾显得混乱,不大自然。不过由于这些缺点淹没在大量巧妙而细腻的场面之内,喜剧演员们认为一定会大受欢迎,果然他们没有想错。
剧团经理一到贝济耶,先把首场演出的免费入场券分送给代表议会的全体代表,可是却碰了个大钉子,吝啬的代表们把票退还给了经理。原因很清楚,代表们知道,过不了多久随之而来的就是剧团申请资助,因此决定不搞文娱活动。经理感到,他大概不能再在代表议会出纳处拨给的几千利弗尔的收条上签字了,于是像往常一样,心里把代表们咒骂了一通便为普通观众演出去了。观众对《情怨》报以热烈的掌声,莫里哀在剧中扮演吕席耳的父亲阿耳贝尔的角色。
离开这不好客的贝济耶后,莫里哀回到里昂。在那里演出《情怨》非常成功,尔后又到了尼姆、奥朗日和阿维尼翁。
1657年,他在阿维尼翁遇见了两个人。经理见到他的老朋友、克莱蒙中学同学夏佩尔。这两个曾经一起听哲学家伽桑狄讲课的同学亲热地拥抱。他们回忆起伊壁鸠鲁分子,还谈到关于他死时的可怕情景:该死的医生给伽桑狄放血,让他送了命。
第二个会见在莫里哀后来的生活中起了极大的作用。著名画家皮埃尔·米雅尔从意大利归来正在阿维尼翁逗留。米雅尔和莫里哀相识后,两人志趣相投,成为莫逆之交,因此这位出众的肖像画家为莫里哀作了好几幅姿势不同的画像。
由于1657年的夏季天气奇热,剧团曾一度到了北方的迪戎,然后回里昂过冬。在里昂两个克莱蒙的老同学——孔提亲王和莫里哀又可以相会了。他们彼此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
剧团经理高高兴兴地把自己的地址通知了亲王,然而没有见成面。亲王不但不愿见经理和他的喜剧演员,甚至下令取消授予剧团的孔提的名字。唉,在喜剧演员们的生活中不是只有蔷薇和桂冠啊!无端受辱的剧团经理指望搞清原因,而原因很快就弄明白了。原来,最近两年来殿下的心变了。当年的投石党运动参加者,后来的戏剧热爱者,如今已陷入僧侣的包围中,沉湎于宗教道德问题的研究上去了。
一个具有雄辩口才的主教,特别注意到亲王嗜好戏剧,就对他讲,一个人无论在世上有多高的地位,他仍然应当更多地想到拯救自己的灵魂。如果他已经想到这一点,那么首先应当像逃避火灾那样逃避喜剧演员们的演出,为的是今后不堕入地狱。主教在孔提心灵上播下的种子已经发芽。孔提接受了主教的训诫,向他左右的人宣称,今后他甚至害怕见到喜剧演员了。
“当今有钱有势的人是反复无常的,”莫里哀对玛德莱娜说,“我要劝所有的喜剧演员们,倘若你得到了宠爱,那么马上抓住应属于你的一切。莫失良机,趁热打铁。自己走吧,别等人家撵你!……总之,玛德莱娜,咱们该想想更重要的事了。我感到,咱们该离开朗格多克,咱们该……”
于是又像很久很久以前,在巴黎“光耀剧团”垮台后那样,这对过去的情侣又说起悄悄话来了。
(1)艾叩:法国十四至十七世纪的金币或银币。
(2)诗琴:古时像琵琶的一种弦乐器。
(3)原文是compagnie和harmonie。
第十章 当心,布高尼府的演员们,莫里哀来了
总的说,1657年的冬天是剧团里气氛紧张的时刻,演员们彼此之间窃窃私语,莫里哀和剧团的财神玛德莱娜不断地商议。在这一时期,玛德莱娜多次同与巴黎有联系的各方面的能干的人进行谈判,然而谈的是什么,剧团里还无人知晓。
第二年,1658年初剧团到了格勒诺布尔,在那里狂欢节时作了演出。接着,最后一次到里昂。突然,莫里哀带领剧团横穿整个法国,哪儿也不停留地直奔鲁昂。他带领自己的队伍走过巴黎附近时,甚至没有朝巴黎的方向瞟一眼。他来到鲁昂。十五年前他率领着没有经验的“家庭儿童剧团”,为在鲁昂集市上演出曾到过这里。
现在情况完全变了。来的是一个三十七岁、经验丰富的演员,第一流的丑角,还有很多优秀演员陪同。在剧团的女角中有名副其实的明星:玛德莱娜·贝扎尔、德·布里和苔莱扎·杜巴克。可怜的剧团在南特险胜威尼斯人的倒霉的木偶戏班,如今走遍法国,用有歼灭力的宝剑可以击败任何一个与其相遇的流浪剧团。他们在南部的后方留下了被打倒的米塔拉和科尔米耶。而在北方,一个正在鲁昂演出的剧团经理菲利别尔·加索·杜克鲁阿西已经战栗地等待着正要到鲁昂来的莫里哀。
关于莫里哀要来的消息像烈火似的飞到鲁昂。莫里哀来到鲁昂后,租了摩尔大厅作剧场开始演出。莫里哀在这里首先同法国最杰出的剧作家皮埃尔·高乃依见面。莫里哀很早以前就上演过他的剧本。高乃依说,莫里哀剧团是个出色的剧团!至于高乃依爱上了苔莱扎·杜巴克我就不想多说了。
后来菲利别尔·杜克鲁阿西剧团,像米塔拉剧团一样地垮台了。杜克鲁阿西是个非常招人喜欢的人,第一流的多性格演员。他做得很对:他去见莫里哀,莫里哀马上请他到自己的剧团里来。
在摩尔大厅演出,不时为鲁昂的慈善宫募捐义演,莫里哀彻底征服了这座城市。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告诉剧团里的任何人,当然玛德莱娜是例外,一个夏天他三次秘密去巴黎。最末一次从首都回来后,莫里哀终于向剧团公开了他的计划。原来他靠某些人的美言举荐,打进了宫廷的圈子里,被推荐给现在当政的国王路易十四的唯一兄弟菲利浦·奥尔良殿下。
演员们鸦雀无声地听着经理讲话。
这样,莫里哀越说越多。他说,国王的唯一兄弟听到了很多关于他的剧团的情况,想把它接受过来由他保护,并很有可能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
顿时,演员们的心都扑腾起来,双手颤抖,两眼发光,“巴黎”这个词一下子响彻了摩尔大厅。
当演员们的哭喊声平息下去后,莫里哀便下令装车,动身启程开赴巴黎。
当剧团的带篷大车驶近首都时,已是1658年深秋。小树林中十月的树叶脱落了,远处房屋的尖顶,向上挺拔直立的教堂都可以看见了。使人觉得很近,近得似乎用手就能摸着,郊区也显现出来了。
莫里哀让大队人马停了下来,下车活动活动腿脚。他离开车队,仔细端详这座城市。十二年前在他破产和受辱时,这座城市把他赶了出去。缕缕思绪在他脑海中掠过,顷刻间他感到恐怖起来,于是产生了返回的念头,再回到温暖的罗纳。他听到船尾罗纳河波浪的拍水声和滑稽大王拨弄琴弦的声音。他觉得自己老了。他浑身发冷,想到,他带来的除了闹剧和他的两部新喜剧以外什么也没有了;想到,在布高尼府剧团里担任角色的有最强的宫廷演员,在巴黎有他原来的老师、伟大的斯卡拉穆什,在巴黎有灿烂辉煌的芭蕾舞!
于是他想去里昂,回到过冬的老家去……而夏天则去地中海……突然,十二年前几乎吞没了他的潮湿龌龊的监狱的幻影吓坏了他。他翕动着嘴唇自言自语道:
“回去吗?对,回去……”
他急转过身来,走到车队的前头,看见男女演员们一个个都从篷车里伸出头来,于是他对前面的人说道:
“喂,向前进!”
第十一章 勃鲁阿(一片喝彩声)
1658年10月20日以后几天,在老皇宫卢浮宫的近卫军大厅里(即卡里阿提德殿),出现了一番不同寻常的繁忙景象。剧场的工人吱吱地拉着锯,咚咚咚地用锤子敲打着,叫人难以忍受。近卫军大厅里搭起了舞台,安装布景。机械师擦着汗跑来跑去,导演的助手们在忙乱着。
在他们中间,有一个面貌丑陋、皱眉蹙额的人,他在忙乱中,把长袍的袖子沾满了颜料,显得很焦急,时而嚷嚷几声,时而向什么人问几句话。这个人由于激动,两手变得冰凉,甚至说话结结巴巴,最近的情况使他感到惶恐万分。有时,没有任何必要,他对演员们埋怨个没完,照他看来,这些演员们在那里无所事事,妨碍工作。
终于,一切规规矩矩地就绪了,在10月24日早晨,舞台上出现了高乃依的戏《尼高梅得》的布景。
需要说明的是,自从剧团经理来到巴黎的那一刹那起,他作为一个真正的滑稽喜剧演员,一举一动都很明智。他来到首都,手里拿着帽子,丰满的嘴唇上挂着卑躬屈节的微笑。谁帮助了他呢?不了解内情的人以为,是孔提亲王帮了他的忙。可是我们大家知道,敬神的孔提在这里并未出一分力。没有,没有!是皮埃尔·米尼亚尔帮助莫里哀走上艰难的宫廷道路;这个米尼亚尔在阿维尼翁用他那严肃的目光看透了莫里哀。米尼亚尔交游甚广,关系很多。莫里哀主要通过米尼亚尔的关系,找到了权势煊赫的红衣主教马扎然的路子,为了干好自己的事业,别的什么也不需要了。
现在,当他同菲利浦·奥尔良亲王谈话当中,举止行动得聪明一点,奥尔良亲王是国王唯一的兄弟。
这是一个宽敞的、金碧辉煌的大厅。莫里哀俯着脖颈,左手彬彬有礼地扶着系有宽带子的剑柄,站在那儿说道:
“亲王殿下,自从我的‘光耀剧团’毁于‘白十字’以来,已经过了不少日子了。剧团的名称太率真了,是吧?啊,殿下,我向您保证,这个剧团当时没有一点光耀的影子!何况,那时候殿下才六岁。当时殿下还是一个小孩子。当然认不出现在的殿下!”
法兰西的菲利浦·奥尔良公爵,是国王唯一的弟弟;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倚着一只沉重的桌子站着,很有礼貌地在听剧团老板讲话。两个对话的人互相用眼睛打量着对方。
这个剧团老板的脸上露出狡猾的笑容,整个面孔布满了谄媚的皱纹,然而他的眼睛显得警觉锐敏,炯炯有神。
菲利浦·奥尔良长着一张少年的面孔,但这张脸为蕴藏着的激情所打动。这个少年微微张开嘴,望着剧团经理。这个神秘的人物属于号称“演员世界”的奇怪世界。据说,这个此时穿着讲究的人曾经骑着牛旅行,并在牲口圈里过夜。此外,左右亲信都肯定地说,从这个人身上可望得到令人心旷神怡的乐趣。
菲利浦·奥尔良检验了自己的感觉。这个感觉是双重的:看起来,他可能最喜欢这个喜剧演员脸上的笑容和皱纹,而绝不是他的眼睛。也许他有一双阴沉的眼睛。菲利浦想使自己有那样一种心情,着意喜欢他脸上的皱纹;但不知为什么那双眼睛反而很吸引人。当剧团经理开口要说话的时候,菲利浦断言,他的声音很不中听,并且在说话的时候,会有点奇怪地喘着气,而这在宫廷是不容许的。然而,客人说完头几句话以后,不知怎地,他的声音却使菲利浦喜欢起来。
“亲王殿下,请允许我介绍……”
有人把沉重的大门打开了,照规矩,这个客人后退一步,就是说没有转过身去、背向着谈话人。他大概看到了什么景象!
“诸位,请进来!”这个客人说,令菲利浦惊讶的是,他的声调完全不同了,是一种严厉的、有点粗野的声调;随后,他又用先前的声调说:“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又用仿佛骑牛人说话那样断断续续的声音说:“玛德莱娜·贝扎尔小姐,……杜巴克小姐……德·布里小姐……”
菲利浦一看到妇女,便模仿哥哥的姿势,马上机械地脱下带有羽饰的帽子,注意听着。他看到这些不认识的妇女,只有一种感觉,觉得这些女子都是面色苍白的人,很少引起他的兴趣。随后,他又看见男人们,便戴上了帽子。他面前有一个在噗哧噗哧喘着气的、圆呼呼的、像个皮球一样翘鼻子的人笑起来,像太阳似的。这就是杜巴克先生,从他身上也可望得到很多东西。还有一个什么人,他是一个瘸子,年纪轻轻的——嘴上挂着笑,但由于惶悚而脸色发青。还有很多人。的确,这个客人带来了整个剧团。
后来他们都走了。菲利浦·奥尔良说,他非常高兴,他很喜欢看戏,他听到了许许多多剧团的情况……他很愉快,他乐意把这个剧团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不仅如此,他还确信,国王不会拒绝观看莫里哀先生的演员们的演出……他说的姓名准确吗?
“完全正确,亲王殿下!”
“是的,他确信,国王陛下不会拒绝观看莫里哀先生的演员们演出自己的戏。”
这位客人听到这句话,脸色苍白,说道:
“啊,亲王殿下太仁慈了,我一定竭尽全力不辜负您的信任……”
客人用第三种声音,似乎非常严厉而庄重的声音发出问询,并且希望陛下圣体安康,国母王太后圣安。
这次谈话的结果是,近卫军大厅里舞台上安置好了《尼高梅得》的布景。
这个人惊惶不安地望着舞台装置,又想起了罗纳和麝香葡萄酒,他感到恐惧……说实在的,在那里是自由的,没有那种压抑的责任感,但是晚了,朝哪儿跑都晚了!
卢浮宫是不是失火了?不是。这是近卫军大厅的枝形吊灯架上点燃的成千上万只蜡烛。在灯光下,不会动的女像柱子复活了。
莫里哀先生身着《尼高梅得》的衣服,冻得发僵,从幕缝里望着,看见大厅里坐得满满的。莫里哀先生觉得,他简直眼花缭乱了。人人的手上都闪耀着宝石的光芒,佩剑的柄上也闪闪发光……眼前展现出一大片羽饰和花边,军官的披肩上的标记时时映入眼帘,男伴的身上从佩尔德里然商店买来的奇妙的缎带,发出锃亮的光,太太小姐的头上发式千态百姿,轻轻浮动。
大厅里坐着宫廷的大小官员和近卫军。
而在最前排椅子上和菲利浦并排坐着一位二十岁的年轻人。剧团的经理一看到他,心便屏息不动了。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没有脱帽。莫里哀通过人们雾蒙蒙的哈气看清楚了这个年轻人:他有一副傲慢的面孔,眼睛凝然不动,下唇淘气似的凸起来。
然而,在远处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些面孔。这些面孔也使莫里哀感到恐惧,其程度不亚于戴羽饰帽子的年轻人的高傲、冷酷的面孔。他通过大厅里迷蒙的哈气,看见了王室布高尼府剧团演员们的熟识面孔!“我早料到了!”经理悒郁地想到:“这就是他们,全体在场。”他认出了德泽耶女士,她以自己的貌丑和演悲剧在法国没有对手而著名于世。在德泽耶面孔的后面,浮现出了蒙弗廖里、鲍沙托、拉伊蒙、普阿松、奥特罗什、维利耶的面容……这正是他们,布高尼府剧团的演员们!
开幕的第一声铃响了,经理从幕边跳到一边。第二声铃又响了,大厅里鸦雀无声,幕落了,舞台上响起了女王劳季卡的话音:“先生,我对您说老实话,我很高兴看见……”
《尼高梅得》这出戏越往下演,大厅里人们越觉得莫名其妙。起初有一个人冒昧地咳嗽一声,接着有第二个人咳嗽,后来又有第三个人——剧团的人都明白,这是很坏的征兆。于是人们开始小声谈话起来,互相投送惊讶的目光。这是怎么回事?两个星期以来,莫里哀的姓名传遍了巴黎,轰动了全城和宫廷!……莫里哀在这里,莫里哀在那里……您听说了吗?是一个外地人?……据说,妙极了!况且,仿佛他自己写剧本?陛下24日要在近卫军大厅看他演出。您被邀请了吗?莫里哀,莫里哀,到处是莫里哀……先生们,这是怎么回事?布高尼府剧团演高乃依的这个剧本演得要好得多!
宫廷官员们的脸上蒙上一层百无聊赖的阴影。确实,杜巴克女士演得不错……至于莫里哀怎么样呢……他演得不坏,不过他念诗念得很怪,好像是在读散文一般。随您怎么说,这种念法很怪!
但是有一个观众的眼神,表现出的不是无聊,而是恶意的幸灾乐祸。这是一个肥胖、面孔浮肿的人。这个人就是扎哈里亚·蒙弗廖里,他是布高尼府剧团的一流演员。奥特罗什和维利耶坐在他身旁悄悄地庆幸着,低低地私语。
《尼高梅得》演完了,大厅里响了几下稀稀疏疏的掌声。
那个少年——奥尔良公爵极为高兴。他没有抬起眼睛,蜷曲在椅子里,缩着脖颈。在这个关键时刻,莫里哀来到舞台前端。就是这个莫里哀,由于满怀爱好演剧的倒霉激情,几乎是把留在巴黎演出问题作为孤注一掷,并且把伟大的法兰西喜剧今后是否能够存在作为赌注,他额角上浸出汗珠来。莫里哀深深一躬,魅人地微微一笑。他张开口,准备说话。
大厅里的谈话声静了下来。
莫里哀说,首先他要感谢王太后陛下(王太后奥地利安娜坐在大厅里)和国王陛下,以其仁慈和宽容,原谅我们明显的、不可原谅的缺点。
“又是他,那个该死的,还是用那种声调说话,”菲利浦·奥尔良想道,他除了懊恼和羞辱之外,不敢有什么奢望了,“这老牛破车来到巴黎,可叫我倒霉了……”
莫里哀先生继续说道:
“不!我还要说:请两位陛下原谅我们的鲁莽无礼”。
“去你的吧,该死的,别装笑脸啦!”奥尔良心里说。
但是,这笑脸并没有引起别人不愉快的印象。相反,大家都很喜欢它。
莫里哀先生继续妙语连珠地说,只因为陛下抑制不住消遣消遣的愿望才来到这里,但他清楚地知道,他和他的演员只是一些蹩脚的模仿者,而优秀的正规演员都坐在观众大厅里……
于是,有好多人扭过脸去,看布高尼府的演员们。
“不过,陛下是否赏光让我们演一出小滑稽剧?当然这是一个小玩意儿,不值一顾。……可是,在外省,不知为什么,引起过哄堂大笑!……”
这时,戴羽饰帽子的傲慢的年轻人身子微微挪动一下,作了一个有礼貌的、肯定的手势。
于是,在幕后满身是汗的工作人员和演员们,在几分钟内改装好了舞台,演出了滑稽剧《多情的医生》,这个剧本是莫里哀先生在流浪中无数不眠之夜里创作的。
高乃依悲剧中庄严的、骄傲的人物从舞台上消失了,取代他们的是高西布斯、格罗雷纳、斯卡纳顿尔以及小滑稽剧中的其他人物。当多情的医生一登上舞台,大殿里人们顿时笑了起来,人们仔细看看才能认出这是刚才的尼高梅得。当他开始挤眉弄眼的时候——人们不觉失笑,在他做了第一次尾白之后——人们便哈哈大笑起来。几分钟之后,哈哈笑声变成哄堂大笑。人们看见,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傲慢的人倒在椅背上笑不可抑,站起来,唏唏嘘嘘地擦眼泪。忽然,完全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坐在旁边的菲利浦·奥尔良也尖声大笑起来。
多情的医生眼睛突然明亮起来。他明白,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在尾白之前,做了习惯上的停顿,以便放过大笑的轰鸣,这时候,他明白了,他听到了著名的、形容不出的、表明喜剧完全成功的那种大厅里的欢声雷动。这种情景在莫里哀剧团里叫做“勃鲁阿”(大声喝彩)。这时候,这位伟大的喜剧演员感到自己后脑勺上有一阵甜丝丝的凉意。他想到:“胜利啦!”于是又添加一些花招。在门口站岗的火枪兵最后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了。照规矩他们在任何情况下是不许纵声大笑的。
大殿里只有布高尼府剧团的演员们没有笑,但德泽耶和另一个演员除外。
“救救我们吧,圣洁的姑娘,”医生脑子里嗡嗡作响,“给你一手,再给你一手,再一手!救救我们吧,胖子杜巴克!”
“魔鬼!魔鬼!多么棒的喜剧演员!”蒙弗廖里惊恐地想到。他用黯淡的目光环视一下周围的人群,看见附近龇着牙的维利耶,维利耶的后面稍远一点,一个布高尼府剧团演员闪着明亮的眼睛,真诚地哈哈大笑着。他穿着带花边和绦带的衣服,胯间挂一把长剑,他过去当过近卫军军官,他把原来复杂的贵族姓名改成了简短的演员艺名,叫做弗洛里多尔。这个瘦脸的、鹰钩鼻子的人是一个出色的悲剧演员,并且是法兰西扮演尼高梅得的最佳演员。
“然而,他干嘛要演尼高梅得,把自己弄垮呢?”弗洛里多尔笑得跌倒一边,想到:“他想同我一争高低吗?为什么?我们把舞台平分秋色好了:让我演悲剧,给你演喜剧!多么好的技巧!谁能同他竞争呢?也许只有斯卡拉穆什?即令他……”
《多情的医生》的终场被一片喝彩声所淹没,直震得卡里阿提德大殿地动山摇。
“谢谢奥尔良公爵,谢谢!”当工人们悬起了绳子,把幕拉起来,隔开舞台的时候,扎哈里亚·蒙弗廖里想到,“从外省给我们带来了魔鬼!”
随后幕落了下来,又升起,又落了。又升起,落下,落下。莫里哀站在舞台前沿,鞠躬,汗珠从额角滴到木板台上。
“他从哪里来的?……他是谁?所有其余的人也是他的人吗?这个胖胖的杜巴克呢?……这个女仆……谁教他们的?……各位,他们比意大利人还强!瞧瞧这个莫里哀的鬼脸,陛下……”
“我跟您说过,陛下,”菲利浦·奥尔良用坚定的口吻对路易十四说。但他不去听菲利浦·奥尔良的话。他用手绢擦擦眼,仿佛是在哭什么亲人似的。
噢,亲爱的,去世的外祖父克莱塞!多么遗憾,1658年10月24日你不能到近卫军大厅来看看!
敕命将小波旁剧院授予菲利浦·奥尔良公爵殿下的剧团作演出之用。批准奥尔良公爵给他们规定的薪俸。核准他们与意大利喜剧团轮流演出,一天由意大利人演,另一天让法国人演。照此办理,钦此!
第十二章 小波旁剧院
字母颠倒法:哀里莫——莫里哀。
“全世界都感到吃惊,
哀里莫迁入了波旁。”
——谤书《哀里莫——疑病患者》1670年
根据国王的敕命,莫里哀先生进入小波旁宫,以便与意大利剧团友好地共用同一舞台。《多情的医生》深受国王喜爱,于是,他决定给莫里哀剧团颁发年俸一千五百利弗尔,但有一个条件,即莫里哀先生应付给意大利人一定数目的款项作为占用波旁剧院的补偿。莫里哀和意大利人(他们的领导是他的老师斯卡拉穆什)谈妥,他每年将付给他们同样的数目,即每年一千五百利弗尔。
莫里哀的剧团取得了国王“御弟剧团”的称号,御弟并颁赐莫里哀的演员每人每年三百利弗尔的俸禄。但是必须遗憾地指出,据当时人作证,这三百利弗尔实际上一个都未支付过。这个原因应当归结为:御弟的金库当时正处于悲惨的境地。
“不管怎样,御弟的好意是令人感激的。”演员们忧郁地说。
他们规定,所有的现金收入都按照演员们应得的份额分发给大家。此外,莫里哀另得一份剧本创作酬金。
演出日程同意大利人安排得很顺利。莫里哀在星期一、星期二、星期四和星期六演出。后来,意大利人离开了巴黎,这时莫里哀又得到了星期天、星期三和星期五的三天日程。
小波旁宫位于圣日耳曼·德奥克塞鲁阿教堂和卢浮宫之间。小波旁宫大门口悬着大字匾额:希望。但宫殿本身已破败不堪,宫里的纹饰和装潢都损坏了,或者完全破碎了,因为曾受到近年来内讧动乱的影响。波旁宫内有一个很大的演剧大厅,这座大厅两侧是楼座和多利斯柱子,柱子中间是包厢。大厅的天花板上绘着百合花,舞台上空悬着交叉十字枝形吊灯架,大厅的墙上是金属灯架。
大厅有着寥廓的过去。1614年,在这个大厅里曾召开最后几次的全体代表会议(175年后路易十六召开的一系列会议不计在内)。在这个大厅里巴黎商界耆宿,即第三阶级的代表,曾祈求国王“拯救穷人,因为他们只剩下皮包骨头了”。而自从1615年大厅表演皇家芭蕾舞以来,这里转为戏剧演出,并且往往是意大利人来这里演剧。法国人也在这里演过戏。波旁宫的演剧活动曾在“福隆德”(1)运动爆发以后,曾中断过一个时期,因为那时波旁曾用来囚禁被捕的冒犯国王的国家罪犯。正是他们毁坏了大厅的装饰。
“福隆德”运动过去之后,波旁宫曾上演过高乃依的《安德罗梅德》,布景装置复杂,并有音乐伴奏,《安德罗梅德》一剧配曲的作者就是我们熟悉的德阿苏希。他后来曾肯定地说,正是他赋予了高乃依的诗篇以生命。
最后,大厅固定归意大利人使用。巴黎人很喜爱他们的戏。不仅他们的演技出色,而且他们第一流的技师兼布景师托列利把舞台装饰得精巧别致,所以意大利人得以在自己的仙境中创造出神奇美妙的画面来。
当时的戏剧评论家洛列曾写过几行拙劣的歪诗,来表示自己对意大利人的舞台装饰的狂喜心情:
一个狰狞吓人的魔鬼,
在舞台上面飘然而起。
从巴黎到中国
从未见过这般奇迹!
洛列还描绘了意大利人独具匠心的优美芭蕾舞:
不管您怎么说,
这是莫大的幸福——
看一眼意大利的
美不胜收的芭蕾舞。
就这样,莫里哀和他的演员同这个强大的意大利剧团搭伙使用这个剧场了。
让·巴蒂斯特十月份来到巴黎之后,便去他父亲家里,温存体贴地拥抱起老头子。当初大儿子放弃王室侍从称号和抛离手工作坊,不过是为了献身喜剧艺术罢了。现在儿子在生活道路上有了惊人的成就,这其中原委,老头子并不完全理解。但是豪华的佩剑,高贵的服饰,以及让·巴蒂斯特成为“御弟剧团”的经理这一事实,使老头子惊喜万分,因而同儿子和好了。
10月24日那个激动人心的日子过后,莫里哀在父亲家里喝完肉羹,稍事休息,开始在巴黎安顿下来,到小波旁剧院进行排练。
1658年11月2日,莫里哀在小波旁剧院上演的节目,仍然不是喜剧,而是高乃依的悲剧《赫拉克》。这个剧演得还使人满意,观众也很多,但当时巴黎人们对这个剧团的说法仍然纷纭不一。有一部分人坚持说,“这个莫里哀”剧团演得很精彩,而且还学着国王哈哈大笑的样子。这是在近卫军大厅看过《多情的医生》的那一部分人的说法。另一部分人说,莫里哀的剧团演得很平庸,他们不理解,为什么把小波旁剧院让给莫里哀使用,并使他享有这样大的名声。这是看过《赫拉克》的人说的。
群情如潮涌,以至造成巨大的浪潮冲击波旁剧院。人人都想亲自证实,这个新来的人——莫里哀究竟是何许人也。浪潮涌到了《尼高梅得》和《多情的医生》两剧,一批新的狂喜的观众分散在全巴黎。这些人很少谈起《尼高梅得》,而只是对杜巴克小姐的美貌、对“这个莫里哀”的极端可笑、对这滑稽剧的绝妙演技,欢呼喝彩。
下面的一批观众,很不走运。莫里哀连续上演了三个高乃依的剧本:《罗多古娜》、《庞贝》和《熙德》。这时候,观众骚动起来,幸而,有一个脾气暴躁的巴黎人,向饰演凯撒的莫里哀的头上扔了一个苹果,这个人在《庞贝》一剧枯燥无味的演出当中,他两腿站在剧场的池座上。这个粗野大胆的举动使得剧院经理灵机一动,于是他宣布演出《冒失鬼》。局面顿时改观:演出获得了完满的成功。
关于莫里哀表演悲剧失败的原因,在这里仍然成为一个重要的问题。问题是:布高尼府剧团演悲剧演得好呢,还是莫里哀悲剧演得一团糟呢?两者都不是。首先,莫里哀表演悲剧的风格,与传统的演出完全不同。布高尼府剧团,和所有的剧团一样,有优秀的演员,如德泽耶夫人和弗洛里多尔先生,也有平庸的演员和蹩脚的演员。他们大多数都是贝尔洛斯流派的代表,这一流派曾受到外祖父克莱塞的喝彩。关于这一流派,有一个很有鉴赏力的巴黎人,作了这样的评价:
“活见鬼!当他演戏的时候,看来,他嘴里说的话,他连一句也没有弄懂!”
当然,这个评语未免有点过分。但总得承认,贝尔洛斯是没有舞台生活经验的一个滥竽充数的演员。
肥胖的、过分贪婪的扎哈里亚·蒙弗廖里在巴黎享有赫赫盛名,然而有一个伊壁鸠鲁主义者西兰诺·德·贝尔热拉克却这样说他:
“蒙弗廖里自以为,他之所以是一个大伟人,乃是因为一天之内不可能有好多棍棒揍他”。
总之,蒙弗廖里引起了那个内行的深谙舞台艺术的贝尔热拉克极大的憎恨,以至有一天喝醉了酒的贝尔热拉克竟然在剧场里胡闹起来:破口大骂蒙弗廖里,并把他赶下舞台。这说明什么?首先说明:贝尔热拉克先生,作为一个剧作家和伽桑狄的学生,他的这种行为是可耻的。虽然那个时代可以轻易地侮辱一个演员,但是这种行为毕竟没有什么高尚可言。这还说明:那冗长乏味的、古老的、带有笑腔的朗诵式表演风格,对于一个极其内行的革新者来说,简直是难以忍受的。布高尼府剧团的演员演戏都是这种风格——有些人演得还好,有些人演得很糟。
早在“光耀剧团”时代,莫里哀刚刚迈上舞台不久,就有心创造出一个自然的、在舞台上能完全正确表达剧本内在精神的流派。莫里哀从一开始就用这种风格进行工作,并用这种风格培养自己的喜剧演员。
问题在哪里呢?似乎,莫里哀理应取得胜利,他的演剧体系理应打动观众的心灵。遗憾的是,并非如此。问题在于,莫里哀将他的演剧体系首先应用于悲剧方面,而他却没有表演悲剧的天赋:他既没有演悲剧的气质,也没有相应的嗓音。所以,尽管他很懂得应当如何来演悲剧,但他演得并不出色。至于他的同事,其中很多人虽然具有演悲剧的好条件,但莫里哀的体系本身过于幼稚,它还不能一下子征服观众。
当然,布高尼府剧团的演员们,因为训练有素,他们在伪古典主义独白的尾声中,声腔豁亮激越(蒙弗廖里这方面的技艺特别高超),所以他们在巴黎演出非常成功。当时的巴黎人喜欢在舞台上看到威风凛凛的披甲英雄,看到声若洪钟的好汉,而不愿意看和日常生活中巴黎人一样的那些质朴无华的人物。这就是莫里哀剧团上演悲剧失败的原因所在。
他们在小波旁剧院继续演出《冒失鬼》之后,又上演了《情怨》一剧,也非常成功。菲利别尔·杜克鲁阿西进入这个剧团之后,担任可笑的学者麦塔弗拉斯特这一角色,他演得很出色,对此剧演出成功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在《情怨》上演之后,意大利剧团深感同莫里哀这个法国人同台演出的危险性。首都的观众,原来习惯于在意大利剧团演出的日子里,上波旁看戏,现在却成群结队地去看莫里哀的戏。金币源源流入了过去的流浪艺人,现今奥尔良亲王的有固定剧场的演员们的钱柜。演员们的份额收入增加了,莫里哀的名声轰动了巴黎。
然而,人们最早议论些什么呢?最初纷纷议论的,是说莫里哀恬不知耻地借用意大利剧作家的作品,进行模仿。久而久之,指摘莫里哀剽窃的说法那样流行,以至于即令说不出哪里是他抄袭人家的,却还振振有词地说,他“看来”不免有抄袭之嫌。如果再找不出直接的根据,就说,他“可能”抄自某处或某处……最后,人们给莫里哀编了一句响亮而轻率无礼的口号:“我在哪里找到了财宝,我就据为己有!”尽管莫里哀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他说的话完全是另一码事:“我归还我的财宝”——他用这句话暗示,他在作品中有借鉴别人的地方。
由于莫里哀不仅对古代的,而且对意大利和西班牙的戏剧十分熟悉,他确实经常借用前人的题材,移植过来写成自己的剧中人物,有时甚至一场一场地全部借用。对这种奇特的作风应不应当给予指摘?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说,根据大家共同的意见,莫里哀所借鉴的东西经过加工之后,实质上,高出原作甚多,难以估量。特别是在演出《情怨》之后,评论家指出:这个剧的基本内容是莫里哀采自意大利剧作家尼可罗·谢基的喜剧《雅兴》,该剧写作时间早于莫里哀的剧本达七十五年之久。此外,莫里哀也可能借鉴了另一个意大利剧本《爱情的蹉跎》。另外,莫里哀还可能采用了古典作家贺拉斯的一篇作品的思想内容。最后,他还可能借鉴了著名西班牙剧作家洛佩·费利克萨·德·维加·卡尔皮奥的《园丁之犬》的某些地方。这个卡尔皮奥死的时候,莫里哀正在父亲的店里当小伙计呢。模仿德·维加的作品是不难的,因为他写了约一千八百个剧本,无怪乎人们称之为西班牙的凤凰或大自然的魔鬼。
总而言之,可见我的主人公读了很多的书,包括西班牙文的作品。
这样一来,根据别人的作品写成的《情怨》一剧,非常成功,在巴黎人的鼓掌声中上演不衰,从而引起布高尼府剧团的特别关切和敌意。
1659年是个多事之年,主要是剧团的人员更迭。复活节那天,有一个年轻人来见莫里哀,他客客气气地作了自我介绍,请求参加剧团,他叫沙尔利·瓦尔列·斯约尔·德·拉格兰日。这个年轻人,有一张刚毅的、严肃的面孔,嘴上留着一小撮尖形的小胡子,他的专长是饰演剧中情夫一角。莫里哀很喜欢他,马上吸纳德·拉格兰日参加剧团。数百年以后,所有研究莫里哀生平的人,莫不认为此举十分高明。
德·拉格兰日先生从开始进入剧团之时,便自备一本厚练习簿,名曰“登记簿”,在上面逐日记载莫里哀剧团经历的事件。德·拉格兰日先生记下了演员们的死亡和婚事,离去和新聘的演员们,演出次数,上演剧目,金钱收入以及其他各项。如果没有拉格兰日先生记录的这本珍贵的“登记簿”和他在上面画的象形图画,那么,我们所能了解到的莫里哀的情况要比现在掌握的少得多,更正确地说,几乎一无所知。
拉格兰日进了剧团,但杜弗莱尼离开了首都,返回诺曼底故乡。沼泽剧团请走了杜巴克夫妇,他们因为与莫里哀有分歧,怫然离去。这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值得欣慰的是,沼泽剧团和布高尼府的最著名喜剧演员朱利安·别多,在《斯卡隆》剧中扮演喜剧角色,艺名叫作若德莱,参加了莫里哀的剧团,才算是很好地弥补了这个损失。遗憾的是,为时并不太久,他第二年便去世了。从沼泽剧团一起来的还有若德莱的弟弟——德·勒埃皮先生,他扮演滑稽剧中通常叫作高西布斯的滑稽老头的角色。
最后,应该提一提1659年5月末发生的一桩悲伤事件:莫里哀第一个战友约瑟夫·贝扎尔离开了剧团,溘然长逝了。他是“家庭儿童剧团”的一个成员,直到临终说话总是结结巴巴,通常在剧中扮演情夫的角色。全体演员为他到墓地送葬,剧团里一连好几天为他服丧。
这样,在紧张的工作、繁忙和焦虑中,在成功与沮丧交替拥来的情况下,1659年过去了,这年年终发生了一桩极不寻常的事件。
(1)“福隆德”运动,即“投石党”运动,法语Fronde,原指一种投石器,起义者曾用以射击路易十四摄政首相马扎然(1643—1661)的住宅。
第十三章 受侮辱的天蓝色客厅
“小姐,那里有一个仆人问您。他说,他的主人想见您。
——嗯,傻瓜!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规规矩矩地说话?应当这样说:来了一个使者,想打听一下,您什么时候方便接待客人?”
——《可笑的女才子》
您如果向十七世纪前半期巴黎上流社会任何一个人问一声,哪里是巴黎最快活的所在,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您,那就是德·朗布耶夫人的天蓝色的沙龙。
德·朗布耶侯爵夫人是法国前驻罗马公使的女儿,娘家姓德·维旺,从幼年起,就是一个极风雅的人(这种性格并不罕见!)。这位侯爵夫人出嫁之后,便定居在巴黎,她执着有据地认为,巴黎的社会稍显粗俗,有失大雅。因此,她决定把首都的人材英萃吸收到自己周围,开始约请社会精英到她的府邸聚会,为了招待客人她把许多房间装饰一新,其中享有盛名的便是她的挂着淡蓝色天鹅绒的客厅。
德·朗布耶夫人一生酷爱文学,因此她的沙龙中文学气息甚浓。可是,总的说来,拥进沙龙的人十分庞杂,形形色色。沙龙里安乐椅上神色飞舞地坐着让·路易·巴尔扎克,一个上流社会的作家;失意的思想家拉罗什富科有时也来这里,他忧郁地向朗布耶夫人证明说,我们的美德不外乎是隐秘的罪恶。神采奕奕、爱说俏皮话的瓦杜尔连忙安慰被忧郁的公爵弄得心神不定的沙龙客人。科坦、夏普朗、日利·缅纳日诸公以及其他许多先生在这里展开了一连串饶有兴味的辩论。
巴黎最有才学的人在朗布耶夫人家里聚会这件事传开以后,她的沙龙里很快就出现了:膝头绣着花边的可爱的侯爵夫人和小姐们,爱说俏皮话的傍晚清客,剧院首次演出的观众,客串做诗人的庇护者以及专写献给女子的爱情短诗和温柔缠绵的十四行诗的作者们。随后,接连不断地前来的有上流社会的神甫们,自然,太太小姐们更是成群结队地蜂拥而至。
鲍休耶也出现在这里。他后来很出名,这是因为,几乎所有法国亡故的知名之士的墓前布道,都是他做的。他的演说激昂慷慨,热情洋溢。鲍休耶的第一次布道演说(当然,不是墓前演说),就是在朗布耶的沙龙里做的。当时他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这次鲍休耶一直讲到深夜。因此,当演说家讲完了他头脑中积累的全部知识,结束讲话的时候,瓦杜尔便借故发挥道:
“先生,我从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年轻的人进行布道,并且讲得这么晚。”
来朗布耶家做客的女士们,一见面就接吻,互相称呼“我亲爱的女才子”,这很快成了一种时髦风气。“女才子”这个词很讨巴黎人的喜爱,它作为拜访朗布耶客厅的女士们的固定绰号永远流传下来。
为了对女才子侯爵夫人表示尊敬,那些来访者写了许多琅琅诗篇,诗人并称她为迷人的阿尔唐尼斯,这个词是她的名字凯特琳的字母颠倒移植。为了在母亲的沙龙里庆贺她的年轻的女儿朱利·朗布耶的出众才华,诗人们编了一个诗的花环。在这些献诗的后面,紧接着的大半是侯爵们杜撰的风雅俏皮话。这些咬文嚼字的俏皮话意思是那样的艰涩,要想弄懂它们,需要长篇说明。当然,也有被拒之于沙龙墙外的人们,他们坚决地说,这些俏皮话简直愚不可及,其作者都是些极端的平庸之辈。
直到如今,如果在献诗和俏皮话之后凯特琳·朗布耶和自己的战友们不再认真地热衷于文学,此等事似乎无关紧要。然而,天蓝色的客厅里却高声朗诵起文学新作品,并且进行讨论。于是乎形成一种舆论,这舆论在巴黎便成为必然的现象了。
愈往后,愈讲究风雅;沙龙里谈话的思想内容,变得越发费解难测,思想的表现形式,也愈益诡谲奇巧。
女才子们照脸的普通镜子,在她们的语言里变成了“娴雅的顾问”。当夫人听见侯爵一句恭维话,便回答说:
“侯爵,请您把殷勤的柴棒添加在友谊的壁炉里。”
朗布耶的沙龙和其他仿效朗布耶举办的一些沙龙,它们的真正先知是戏剧家乔治·斯居戴利的妹妹,某某夫人。乔治·斯居戴利之所以闻名于世,乃是因为,第一,他自以为他不单是一个戏剧家,而且是法兰西首屈一指的戏剧家;第二,他叫人觉察到,他并没有一点戏剧才华;第三,他惹人注目的原因是,当高乃依的最优秀的剧本《熙德》刚刚问世不久,斯居戴利便竭尽全力企图证明,这个剧本道德败坏,甚至不配叫作戏剧,因为它不是按照亚里士多德的“三一律”写成的。就是说,这个剧本缺少地点、时间、动作的三个整一。确实,斯居戴利最后一事无成,因为即使求助于亚里士多德,任何人任何时候也不能证明这类的作品不是剧本:那种受欢迎的、用优美的诗句写成的、兴味盎然的、其中有赢得观众的、体形俊美的角色的作品。无怪乎我的主人公——王室侍从兼宫廷室内陈设商后来悄悄地说,所有这些亚里士多德的法则都是些纯粹的无稽之谈,并说世上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法则,那就是剧本必须写得有才气。
是的,心怀嫉妒的乔治·斯居戴利有一个妹妹,名叫玛德莱娜·斯居戴利。她起初是朗布耶沙龙的客人,后来她自己举办了自己的沙龙,年长之后,她写了一本小说,名叫《罗马史》。其实,她的这本书与罗马历史风马牛不相及。书中所描写的是貌似罗马人的巴黎贵人。小说写得极其风雅、虚假、浮夸。巴黎人读它读得入了迷,对于太太小姐来说,这本书简直成了手头必备的读物,何况第一卷还附有那样精美的插图,如同讽喻性的“情感图”一般,上面画着“爱好河”、“冷漠湖”、“情书村”之类。
一大堆乌七八糟的东西闯进法兰西文学,胡言乱语塞满了女才子的头脑。尤有甚者,玛德莱娜·斯居戴利的追随者彻底搅乱了语言,甚至攻击起正字法来。一个女士的头脑里,孕育成熟了一个出色的设计方案:为了使妇女容易理解正字法(因为妇女比男人永远落后一大截),这位女士建议妇女按单词的读音写字。为这个方案大声疾呼的女士的嘴还没闭上,女才子们便灾难临头了。
1659年11月间,流行一个传说:莫里哀先生要在波旁剧院演出一个新的独幕喜戏。剧名使公众很感兴趣,它叫做《可笑的女才子》。11月18日一个晚上,莫里哀在演高乃依剧本《西拿》的同时,上演了这个新作。
喜剧一开场,池座的观众便怀着喜悦的心情屏息凝神地观看。从第五场起,包厢里的太太小姐们瞪大了眼睛(我们是根据流传到现在的《女才子》文本中那几场算起的)。戏演到第八场时,那些侯爵夫人便惊慌不安起来,按照当时的习俗,他们都坐在戏台上,就是说,坐在戏台上的两侧;而池座的观众不住地哄堂大笑,哈哈笑声一直连绵到剧终。
剧情是这样的。两个名叫卡多和玛德隆的傻里傻气的小姐读了许多斯居戴利的作品;有两个青年向她们求婚,因为他们够不上风雅人物而被逐出门外。这两个青年人进行报复。他们把自己的两个仆人装扮成侯爵,让这两个小鬼头去拜访这对女傻瓜。她们热情接待了这两个骗子手仆人。喝得醉醺醺的马斯卡里向这两个傻小姐整整胡扯了一个钟头,另外那个骗子仆人若德莱胡诌自己在战争中的丰功伟绩。马斯卡里仰着无耻的嘴脸不只是念,而且唱着自己胡诌的诗,诗的内容大致如下:
我的视线不离开您,
这时候,在阳光灿烂的白天
我欣赏着您的美丽,
您的眼睛夺走了我的心啊。
抓住那个贼,贼,贼!
“捉贼!捉贼!”仆人在池座观众呼啸声中凄厉地喊道。
那“情感图”和编唱这类诗篇的沙龙显然受到了侮辱,此外,图的作者和这些沙龙的客人也受到了侮辱,不过,对于后者来说,想挑剔什么是困难的,因为剧中描写的不是真正的侯爵,而是乔装成侯爵的仆人而已。
舞台上演着精悍的闹剧,这个剧绝不是没有深意的。这是描写当今巴黎习俗风尚的闹剧,而这些习俗的享有者和风尚的创造人正坐在包厢里和戏台上。池座观众不住地哄堂大笑,用手指点着他们。这些观众认出来了沙龙的老爷,他们被昔日的室内陈设商当着诚实的公众,弄得名誉扫地。包厢里的人惴惴不安地小声交谈着:观众中风传说,卡多无疑是凯特琳·朗布耶,玛德隆正是玛德莱娜·斯居戴利。
侯爵们坐在戏台上脸色发紫。担架抬着莫里哀扮演的马斯卡里。他的蠢笨的假发又大又长,在他鞠躬行礼的时候,假发梢扫着了地板。他的头顶戴着一顶像大疙瘩似的小帽,裤腿膝盖上缀着奇形怪状的花边。老演员若德莱饰假侯爵若德莱一角。莫里哀和若德莱这两个喜剧演员在戏台上几乎是脚向上走路,他们耍了一连串各式各样的语义双关的花招,逗乐观众。其他演员和他们配合得很合拍,这里面有演高西布斯的女儿——玛得洛娜一角的德·勃里小姐。
大家来欣赏欣赏,我们这些侯爵夫人和女才子是多么可爱呀!请问,这两位是仆人吗?当然是仆人,可是他们从谁那里模仿来的这些派头呢?……好笑!好笑!那套衣服,直到最后的一根绦带,还有那一句一句的歪诗,那种过分拘泥、矫揉造作的样子,那股对待下人的粗野劲儿,好笑!
当莫里哀从假面具的眼孔里定睛凝视观众的时候,他看见包厢里在那些扈从前面坐着尊敬的朗布耶夫人。所有人都发觉,这位令人敬仰的老太婆恨得咬牙切齿,脸色发青。她很清楚剧情的含意。何况不只是她一个人懂得!池座里有一个老头当场高呼:
“加油,莫里哀!这才是真正的喜剧哩!”
一颗炸弹落在女才子队伍旁边爆炸了,马上造成了一片惊惶混乱,于是朗布耶的一个最忠实的崇拜者和旗手,把交给他的旗子抛进泥潭,第一个离开了朗布耶的队伍。这个逃兵不是别人,正是诗人缅纳日先生。
在演出结束后出去的时候,缅纳日挽着夏普朗的手臂,悄声说:
“亲爱的,我们得把我们膜拜的东西付之一炬……必须承认我们在沙龙里干了不少的蠢事!”
缅纳日对他说的话又补充了一句,他说照他看来,这个剧是很辛辣的、有力的。不过一般说,这一切他早预料到了……
然而缅纳日究竟预见到了什么,我们不晓得,因为他下边的话在马车的喧闹声中听不清了。
剧场的灯火熄灭了。大街上一片漆黑。莫里哀身上裹着斗篷,手里提着灯笼,十一月的潮气使他一阵阵地咳嗽着,他匆匆忙忙地往玛德莱娜·贝扎尔的住处走去。家庭的灯火在招引他,但更吸引他的是另一种东西。他急于见到玛德莱娜抚养长大的妹妹阿尔曼达·贝扎尔,就是六年前在里昂扮演艾菲尔的麦努。她现在已经出落成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莫里哀急着去见阿尔曼达,但一想到玛德莱娜那双眼睛,便痛苦地皱起了眉头。每当莫里哀同卖弄风骚的阿尔曼达两人兴高采烈地谈话的时候,她的那双眼睛充满了不悦之色。
玛德莱娜一切都原谅了:在里昂同杜巴克小姐的爱情纠葛,宽恕了德·勃里小姐,并且同她和好了。而如今好像鬼魅附到玛德莱娜的身上!
在11月的黑夜里,在湿润的蒙蒙大雾中,一盏灯光顺着河沿大街飞快地移动着。这是莫里哀先生!请小声告诉我——谁也听不见我们的话——您多大年纪了?三十八岁。她呢,才十六岁?再说,她的父母是谁呀?您敢说,她是玛德莱娜的妹妹吗?……
他不愿回答。他也许真不知道我们问的是什么。就是说,这个问题不值得再提了。可以谈谈别的方面。例如,谈谈莫里哀在《女才子》一剧犯的错误,他伤害了布高尼府的演员们的感情。
“您要把这个剧交给谁?”
“当然,交给皇家剧院的演员们,”那个无赖马斯卡里恶毒地回答,“要知道,只有他们那些人会念诗!”
莫里哀先生平白无故地刺痛了布高尼府的演员们。懂行的人心里清楚,他属于另外一种流派,他自己创造了这个流派。正如贝尔热拉克所断言的,蒙弗廖里绝不是一个蹩脚的演员,布高尼府剧团和莫里哀的道路是截然不同的,所以,大可不必诋毁人家布高尼府的演员们,何况在《女才子》剧中那样狂妄地不择手段,其实什么也不能证明。而同所有的人结怨是极其危险的!
第十四章 扇起的风
第二天,莫里哀先生接到巴黎行政当局的正式通知,他的《可笑的女才子》一剧以后禁演。
“刽子手!”莫里哀先生在椅子上坐下来,小声咕哝道,“谁能干出这种事呢?”
对啊,这是谁干的呢?说不清楚。据说,禁演该剧是德·朗布耶那种类型的沙龙里的一位有权势、有地位的客人活动的结果。无论如何,应当为这些才子们说句公道话:他们是针对莫里哀的攻击,报以强有力的回击的。
莫里哀醒悟过来以后,便开始考虑怎么办和为拯救该剧到哪里奔走。在法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物,他能改变这种状况。在这样复杂棘手的场合,只有从他那里可以找到庇护,但可惜,好像故意为难他似的,此刻这个人不在巴黎。
于是,我的主人公决定先把这个剧本呈给此人一阅。他在脑子里马上想好了辩护词的草稿:
“陛下!兹有一明显误会之事,伏祈鉴察。《可笑的女才子》一剧,乃一平凡悦人耳目之喜剧也……陛下遇事富有精细善辨之才及非凡之审美力,必能解决此等无谓可笑之细事也!……”
这个剧本得以送呈国王审阅。此外,小波旁剧院的精明强干的经理还想了一系列的办法。同玛德莱娜进行了协商,惊慌失措的剧团忙做一团,莫里哀到什么地方打探消息和求情去了,等到回来之后,他决定再采取一项措施,以便使剧本重新上演。
这项措施早为许多剧作家所熟知,这就是,作者迫于外来的压力往往故意肢解自己的作品。这是万不得已的措施!蜥蜴常常这样做,当它们的尾巴被捉着的时候,便赶紧甩掉它,逃之夭夭。因为凡是蜥蜴都明白,没有尾巴活着,总比丢掉性命好得多。
莫里哀经过认真的考虑,想到:皇家书刊检查员不了解,作品中的任何改动丝毫不会改变作品的基本思想,更不会减弱它对观众的非情愿的影响。
莫里哀没有甩掉尾巴,而是砍断了剧本的开头部分:去掉了开场白。另外,还挥笔在剧本其他地方,尽可能地作了一些改动。本来,笫一场是必需的,去掉它会降低剧本的质量,但对它的中心内容并没有多大改变。显然,这一场包含着那样的素材,即关于卡多和玛德隆,说她俩是巴黎人。现在作者为了安抚检查员,强调这个情况,即卡多和玛德隆是不久前来到巴黎的外乡人。
正当这个狡猾的喜剧作家使用伎俩修改自己的剧本的时候,巴黎发生了一桩前所未闻的事件。不仅在城内,甚至在数十里方圆的地方,人们都在谈论着《可笑的女才子》。荣誉敲响了莫里哀先生的大门,首先它表现为某个文人索麦兹的态度。那个人在沙龙里大发雷霆,气势汹汹地指证说,莫里哀简直是一个剽窃者,再说,他不过是一个空虚肤浅的小丑罢了。人们都同意他的看法。
“他都是从德普尔神父那里偷来的!”这些客厅里的文人嚷嚷着。
“啊,不是!”另一部分反驳说,“这个闹剧的素材是从意大利人那里偷来的!”
禁演的消息如同火上浇油。人们都想看看嘲笑上层社会——沙龙客人的话剧。正当巴黎人闹嚷嚷地纷纷议论这个新剧的时候,一个名叫德·柳因的书商来到剧院里,恳请给他一份手稿的副本,因为这个手稿他还没弄到。总之,每个人都在各行其是,最后莫里哀巧妙圆滑的手段得到了好处。
他在权势人物中间找到了保护人;并且很巧妙地托辞说,他将寻求国王庇护;于是两周之后便得到许可再次公演这出喜剧,不过稍事修改而已。
剧团里人欢欣鼓舞,难以形容,而玛德莱娜在莫里哀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
“把票价提高一倍!”
讲究实效的玛德莱娜是对的。剧院里准确的晴雨计——账房——显示出暴风雨来了。12月2日这出戏第二次演出,剧院通常门票收入每晚约为四百利弗尔,这一晚卖了一千四百利弗尔。
以后的情况仍然如此。莫里哀推出《女才子》一剧,时而同高乃依的剧本、时而同斯卡隆的剧本联合演出,每次都很卖座。
还是那个专栏作家让·洛列在他发行的《诗歌报》上写道:这个剧是空洞的,低级的,可是必须承认,它是十分滑稽的:
我想——我忍不住笑得肚子疼,
我还是尽情地笑!
我门票付了三十苏
可我的笑值十个皮斯托尔(1)
书商兼出版家斯廖姆·德·柳因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通过秘密的途径弄到了《女才子》手稿的副本。于是他通知莫里哀说,他将印行这个剧本。莫里哀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了。他给剧本写了一篇序言,是这样开头的:“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出版人家的书,并没有征得人家本人的同意!”事实上,这本书的出版并没有引起什么不愉快的事,而且这篇序言使作者有机会发表自己对《女才子》一剧的某些看法。
按照莫里哀的意见,女才子们大可不必对这个剧本大动肝火,因为剧本所描写的只是它们的可笑的效颦者而已。须知世上凡是美好的事物总有拙劣的仿效者……另外,莫里哀还谦虚地宣称,当他编写这个剧本的时候,他的讽刺没有超出诚恳和许可的范围。
恐怕很少有人被莫里哀的序言说服,在巴黎有些人指出,凡是有文化的人都晓得,他的讽刺确实是诚恳的。但是世上未必能找出一个人来,他会向当局宣称这是被许可的讽刺范例。不过,还是让莫里哀尽可能地为自己辩护吧。这对他来说是必要的,因为事情很清楚,自从《女才子》上演以来,他引起了人们对他极大的、聚精会神的注意。
于是莫里哀先生不顾一己意愿,把以后的事安排得挺顺当,所以后来这种注意力丝毫没有减弱下来。
(1)皮斯托尔:法国旧时流通的金币。
第十五章 神秘的拉塔邦先生
很快就清楚了,莫里哀正如通常说的,是一个天禀聪颖的剧作家。他做事十分敏捷,轻而易举地掌握了诗学。当巴黎的沙龙文人及布高尼府的演员们痛骂他的时候,莫里哀正在写一个诗体喜剧,到春天就完成了。1660年5月28日,他演出了这个名叫《斯卡纳赖尔或疑心自己当王八的人》的剧本。杜巴克夫妇因为与沼泽剧团相处不来,回到莫里哀那里,参加了此剧的演出,参加演出的还有德·勃里夫妇,勒埃比,玛德莱娜和扮演斯卡纳赖尔的莫里哀。
这个时期是很沉闷的,由于国王不在巴黎,因此许多名人显贵也都离去了。虽然如此,这个剧还是深深地吸引了观众,更重要的是,在第一次上演的时候,有人出来寻衅胡闹。
池座有一个资产者大肆喧闹,当众声明,这个喜剧中的斯卡纳赖尔写的正是他,从而使他蒙受了羞辱。自然,他的这篇慷慨陈词使池座里的观众大为开心。一些爱开玩笑的观众嘻嘻哈哈,他们听着这个暴跳如雷的资产者指天画地、威胁要去警察局告这个演员,说他揭发了正直人的家庭生活的隐私。这当然是一个误会:莫里哀创作《斯卡纳赖尔》的时候,并没考虑到哪一个资产者个人,他在舞台上描写的不过是爱吃醋的人和贪婪的私有者的一般典型而已。令人猜疑的是,可能有好多人在斯卡纳赖尔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过比那个在池座里大嚷大叫的资产者聪明罢了。
这样一来,莫里哀由于《女才子》一剧在巴黎城内的文人中树了几十个敌人,而在《斯卡纳赖尔》演出之后又同商业区的温和的资产者闹翻了。*
在巴黎的客厅里,文人们就《斯卡纳赖尔》热烈地讨论起来,可是,这般文人讨论的结果大部分是一路货色:
“毫无价值的作品!是一出带有诙谐论点的粗俗的喜剧,充满了低级趣味的笑料。”
他们百般搜索,看看莫里哀是从哪里偷来的喜剧素材?但是他们的反复调查并没有取得突出成果。
经过几次上演之后,莫里哀接到了一封信。这是一个名叫涅夫维利年的人写给莫里哀的。信中写道:看了莫里哀的喜剧《疑心自己当王八的人》,他认为太好了,看一遍不够,他一连看了六回。这封信的开端使莫里哀得意非凡,两颊泛红;他最近开始惊异地觉察到,荣誉的到来,看起来并不像某些人想象的那样,荣誉主要是在四处放肆的谩骂声中才能显得出来。
他接着看这封令人愉快的信。下边便清楚了,原来涅夫维利年真是具有非凡的记忆力,他看了六回便把整个剧本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莫里哀先生读到这里便悚然警惕起来,也难怪,因为涅夫维利年先生告诉说,在《疑心自己当王八的人》剧中的每一场,他都加了自己的评注。涅夫维利年写道,他正准备把附有评注的剧本付印,因为,“……这对于您和我的荣誉都是十分必要的!”
涅夫维利年先生继续写道:“不负责任的人可能出版未经过仔细审校的这个喜剧的抄本,这将使您莫里哀先生蒙受损失。”
总之,涅夫维利年先生把剧本交给了在奥古斯丁沿河大街开店的出版商让·里布。
莫里哀看完了这位爱虚荣的涅夫维利年先生的信,不禁感叹道:“我对天发誓,世上没有比这个人更加放肆的了。”
不过,莫里哀这句话是说错了。
1660年夏天值得庆祝的是,莫里哀中断了正在小波旁上演的剧目,终于有机会演出给国王观看自己的《女才子》。7月29日这个剧在巴黎近郊“文先林地”上演,这里是年轻的国王前来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休憩的地方。演出取得了十分圆满的成功。这就完全清楚了:路易十四特别喜欢戏剧,对喜剧尤其偏爱,对这一点,老练的小波旁剧院的经理早就估计到了。
不久,剧团回到巴黎,继续演出自己的剧目。这些剧目开始清楚地显示出:莫里哀的戏无论上演的次数或是票房收入都超过所有其他剧团的戏,喜剧也好,悲剧也好。
8月30日莫里哀为御弟及其侍从在卢浮宫演出《女才子》,又获得巨大成功。这个流浪艺人吉星高照。宏伟的事业开始闪现在前方,于是,剧团怀着欢欣的成功的预感,迎来了1660年的秋天。十月份,可怜的滑稽演员斯卡隆老汉备受瘫痪症痛苦折磨之后,终于在墓地安息了。他死后四天,剧团突然遭到一桩意外之事。这就是,在宫中享有盛誉的“御弟剧团”经理,连同他的所有演员,一齐被赶出小波旁剧院。
在那个伤心的礼拜一,10月11日那天,国王房产总监拉塔邦先生来到波旁的大厅里。拉塔邦带着神秘的聚精会神的样子,他身后跟着一个手拿图纸与平面图的建筑师,建筑师后面跟来一大群工人,他们手里拿着丁字镐、铁锹、铁棍和斧子。惊慌不安的演员们向拉塔邦先生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对此,拉塔邦先生冷冰冰然而有礼貌地宣布,他前来拆毁小波旁剧院。
“怎么?”演员们激动地叫道,“那我们以后在哪里演出?”
拉塔邦先生听了,彬彬有礼地回答道,这个他可不知道。
莫里哀来了,事情才完全弄明白了:拉塔邦带来了扩建卢浮宫的宏伟的、详细制订的设计图,同时为了施工能顺利进行,不仅必须拆除小波旁剧院,而且还要拆掉毗连的圣日耳曼·德奥克塞鲁阿教堂。
莫里哀气急败坏,跳了起来,震得地板直摇晃。
“这么说,我们事先没有得到通知,就被抛到街头了?”莫里哀问道。
拉塔邦不做正面回答,只是假惺惺地耸耸肩膀,两手一摊。从表面上看来,他做得完全正确:在任何情况下,他无需通知演员经理,进行改建只要国王的建筑师对王室建筑拟订了修建计划即可。
于是,小波旁剧院内斧头轰隆轰隆地响,石膏尘末儿到处飞扬。
莫里哀从最初的震动中清醒过来后,便急忙请求剧团的保护人——御弟亲王来庇护。可是,御弟亲王……
我们暂时回过头来谈谈拉塔邦先生。实际上,连一句话也没有预先通知宫廷剧团便着手拆毁剧院,这究竟是哪方面的原因呢?因为不能设想拉塔邦先生由于粗心大意没有觉察到,近在咫尺,演员们在演戏,甚至两个剧团同时演出(在拉塔邦肇事的时候,意大利剧团不在巴黎,离开了法国)。我们只好认为,关于拆毁剧院的事是这位总监大人拉塔邦蓄意不通知剧团的。
尤有甚者,他对拆毁剧院的一切准备工作秘而不宣,使得剧团来不及采取任何措施来挽救剧团的演出。如果是这样的话(实际上正是这样),那么会产生这样一个问题:究竟是什么力量怂恿拉塔邦总监这样干的?
唉!解释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拉塔邦干这桩事是被一伙强大的敌人所指使的,自从莫里哀来到巴黎不久,这伙人就对莫里哀本人和他的剧本恨得咬牙切齿。还有一种假设表明,总监被收买了。可是,到底是谁促使他干的,这个谁也不晓得。
于是,御弟亲王十分关切剧团的命运,在小波旁事件发生以后,马上禀知国王。总监当即被国王召见。当问到小波旁之事时,总监作了简明、详尽的回答,并将未来的柱廊和建筑物的平面图呈国王鉴核。
问题又出来了,现在无家可归的奥尔良公爵的剧团该怎么办呢?年轻的国王立即解决了这个问题:难道法兰西国王在巴黎只有一幢剧场?敕命将过去名叫红衣主教宫的帕莱·罗亚尔剧院拨给莫里哀先生的剧团使用。
人们踌躇了一会儿,禀告国王说,帕莱·罗亚尔宫不仅不能演戏,连进去也叫人害怕,因为它那腐朽的上梁随时有可能坍下来,砸在头上。不过,此事也立刻得到了妥善安排。指令拉塔邦先生继续拆小波旁宫,同时全面修复帕莱·罗亚尔宫,以便使莫里哀剧团尽快地开始演出。
此时拉塔邦先生无计可施,只好立即进行修理。
这座帕莱·罗亚尔王宫的演剧大厅,正是1641年戏剧爱好者黎塞留大主教上演《米拉姆》一剧的地方,这个剧的布景非常华丽,舞台上并设有很好的机械装置,主教本人参与了此剧的撰写工作。尽管有这些巧夺神工的奇妙机械,该剧的演出却完全失败。这种情况尚属少见。到了拉塔邦管事的时候,这座闲置的大厅已经破败不堪。上梁朽坏了,天花板到处是窟窿,地板破成那个样子,在上面每走一步都令人心惊胆战——会摔伤腿脚的。但是国王的面谕使拉塔邦极为振奋鼓舞,当他精力充沛地在修理帕莱·罗亚尔王宫之际,这时莫里哀带领剧团到一些法国达官显宦的府中去演戏了。他们在德·拉麦列元帅、德·罗克廖尔公爵、德·麦尔克尔公爵和德·瓦亚克伯爵等显贵家中演出了《疑心自己当王八的人》,取得极大成功。
这个时期,莫里哀曾经到过更高层的显贵家中演出。国王的监护人、法国首相、红衣主教尤里·马扎然不顾自己困在椅中不能活动的病躯,声称很想看看莫里哀的轰动剧坛的新戏,于是1660年10月26日在他的宫中,莫里哀剧团演出了《女才子》和《冒失鬼》两出戏。红衣主教感到满意,但是比红衣主教更加兴高采烈的,却是谦逊地藏在主教椅子背后的一个年轻人,当时在场的显贵们假装没有看见他,尽管他们不时地向他瞟过眼去。
洛列在其主编的《历史的诗神》报上有点神秘地写道:“他们对这两个戏都极为欣赏,不仅尤里,而且还有最高层人物”,后面的词语是用大写的。接着,洛列确凿无误地说,红衣主教大人为了奖励剧团,命令:
出两千艾叩糖果
赏赐莫里哀和他的伙伴。
洛列文章里的大写字母是有道理的:主教椅子背后藏的并非别人,乃是国王陛下。不知为什么他认为有必要在看戏时化名并乔装打扮一番。
莫里哀紧紧抓住王宫中演出成功的时机,立即取得许诺从波旁迁往帕莱·罗亚尔宫。他搬家时,不仅带走了演员化妆室的全部道具,甚至还运走了两层包厢。大家知道,胃口越吃越大,这个剧团经理还想把布景和机械装置从小波旁移到帕莱·罗亚尔宫里,但此举没有成功。著名的意大利剧场机械师维加兰尼为了接替同样著名的机械师托列利,来到了巴黎。他声明他需要这些机器,以供皇家芭蕾舞在杜尔里宫演出之用。两相争执不下,最后维加兰尼得胜。机器落入他手中,但这个大名鼎鼎的机械师干了一桩空前的稀奇古怪事儿,完全不是宫廷所希望他干的那些事。那就是:他把夺过来的机器连同舞台装置一概付之一炬,点滴未剩。大家为之惊讶不已,只有一个人不然,这就是沙尔利·拉格兰日。这位对剧团忠心耿耿的秘书兼司库气愤地对莫里哀说:
“您要知道,老板,这个维加兰尼是一个地道的该上绞刑台的家伙!他为了让人们忘掉托列利的手艺,他把舞台装置和机器全烧掉了!”
“我看,这位维加兰尼完全是一个懂得戏剧行当的人。”莫里哀回答他的话说。
诚然,维加兰尼是一个深谙戏剧的行家,他对任何竞争对手都不能忍受,然而这并不妨碍他成为第一流的机械师。
出于无奈而在显贵府中演堂会的时期,莫里哀经受了一次考验。布高尼府剧团和沼泽剧团利用莫里哀一时没有剧场演出的困难,开始勾引他的演员。他们向莫里哀的演员们许诺大量的金钱,并且断言莫里哀的事业已经完结,以后到帕莱·罗亚尔宫也不能复苏过来。
这件事确实使莫里哀感到心情十分沉重。他面色苍白,不停地咳嗽,并且消瘦起来。他斜眼看着自己的演员们,他用愁苦的、焦灼不安的目光瞧着他们。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个疑问:他们会变节吗?或者不会?他的这种精神状态被剧团演员们看在眼里。有一天,他们推举沙尔利·拉格兰日领头来到莫里哀跟前,告诉他说,有鉴于他以非凡的才能将诚恳正直与和蔼态度融合在一起,剧团成员请他不必担心:演员们决不离开,到别处去寻求幸运,不管人家向他们提供多么有利的条件。
莫里哀先生平素很善于辞令,这一次也想说几句漂亮话作为回答。但由于过分激动,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握握大家的手,便走开独自思考问题去了。
第十六章 妒忌王子的可悲遭遇
“不要勉强发挥自己的天才!”
——拉封丹
莫里哀在自己一生的这段时期犯了一个大错误,这就是,他听信了人们议论他的坏的方面,他感到侮辱。这些本来是可以不必理会的。自从他的喜剧以及同大剧目一块上演的小闹剧搬上舞台的最初日子起,巴黎的文人都一致说,莫里哀是一个空虚的滑稽家,他没有解决严肃题材问题的才能。持这种意见的有几十个人。不错,和他们持对立意见的也有一些人,其中之一就是著名的、才华出众的寓言诗作家拉封丹。此人后来成为莫里哀的好友。在莫里哀的早期几个戏上演之后,拉封丹感慨地说:
“这个人很合我的脾味!”并且说,莫里哀是多么善于在自己的作品中遵循自然和真理。
莫里哀没有倾听拉封丹的言论,却听信另一种人的说法。这样造成的后果是:莫里哀心里泛起了一个念头,他要向世人证明,他有能力将《斯卡纳赖尔》中以喜剧方式处理的那种永久性的嫉妒题材,改用严肃的方式处理。为此目的,他便从最高层社会摄得人物原型。就是这样,在创作《斯卡纳赖尔》之际,他写成了一出英雄喜剧,名称叫作《纳瓦尔·唐·嘉尔席,或妒忌王子》。
总监在这时修好了帕莱·罗亚尔宫。一切都安排就绪,天花板下拉起一面巨大的天蓝色的幕布,具有双重作用:一方面给观众以人造蓝天的感觉,使观众悦目赏心;另一方面使观众避免淋雨,因为虽经拉塔邦先生的修理,天花板依然漏水。
1661年1月20日,莫里哀剧团乔迁帕莱·罗亚尔宫。紧接着返回巴黎的意大利剧团也随之搬来。又分配好了日程,这一次意大利人付给莫里哀一笔款项,以补偿他在修理时蒙受的开支损失。莫里哀之所以在这次修理时花费不小,是因为国库支付的修理费用不足。
帕莱·罗亚尔灯火辉煌,担心事业不能复苏的乌云,立刻烟消云散了。观众热情洋溢地欢迎莫里哀的戏,同时事情完全明白,莫里哀的戏压倒了其他所有作家的剧本。
看来一切都很顺利,正好这时,2月4日演出了《妒忌王子》那出戏。这出上流社会的戏的舞台装置富丽堂皇,为它的演出耗费了大量金钱,剧团的经理显然忘记了以前人们向他扔苹果时的情景,自己亲自扮演漂亮的王子。
观众饶有兴趣地准备观看莫里哀先生的新作,并且心怀好感地听着苔莱扎·玛尔基扎·杜巴克扮演的埃利维拉的独白。上场的唐·嘉尔席开始了自己辞藻华丽的独白,大讲光荣的危险性和唐·埃利维拉的明亮眼睛,以及别的高尚的事情。这些独白是如此冗长,观众在他们念独白的时候,不慌不忙地看看蔚蓝的天空和帕莱·罗亚尔剧院镶金的池座。莫里哀虽在演戏,心里却惶惶不安起来:售票处卖了六百利弗尔,而剧场远远没有坐满。观众感到枯燥无味,等待着下边出现有趣的场面。但是不得不大吃一惊地承认,他们不可能得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于是爱吃醋的王子头上的灯光熄灭了。这时只有几声稀稀拉拉的鼓掌。
有经验的剧作家都知道,要评判他们的剧目在观众心目中是否成功,无需向熟人问剧目是不是好,也无需去看剧评。办法很简单,只需要去售票处问问,卖了多少票。莫里哀也这样做了,他听说,第二次演出售票处卖了五百利弗尔,第三次只卖了一百六十八利弗尔,第四次卖了四百二十六利弗尔。于是莫里哀在《唐·嘉尔席》一剧后又加演了博得观众喝彩的《疑心自己当王八的人》,这才收入七百二十利弗尔。后来,《疑心自己当王八的人》这出戏也不起作用了,收入又降到四百利弗尔。最后,舞台上出现了要命的“七”字,即莫里哀一生非常不幸的日子:二月十七日。
2月17日,星期四那天,《唐·嘉尔席》一剧第七次公演,收入为七十利弗尔。在这里,剧院经理的最后疑团解开了:剧本本身以及他串演的《唐·嘉尔席》,都无可挽回地彻底失败了。他扮演王子演得那么糟糕,在第七次演出前,他便想让别人担任这个角色。
这次演出失败,带来了一个剧作家的一系列倒霉事件:其中有敌人的幸灾乐祸;朋友们痛切的同情,这种同情要比敌人看笑话更难堪得多;还有背后的嘲笑声和说作家才华已耗尽的颓丧消息以及自撰的讽刺诗。
所有这类苦酒莫里哀都尝尽了,这是他腾骧上流社会和撰写这部冗长枯燥、冷冰冰的剧本的报应。
“这般资产阶级对艺术一窍不通!”这位经理脱掉王子的华贵衣服,恢复了本来面目,就是说,又变成让·巴蒂斯特·波克兰的时候,悻悻地吼叫着,但他的埋怨是一点儿也不公平的。最后,他咳嗽着,威胁说,他不再在帕莱·罗亚尔演《唐·嘉尔席》了,而放在皇宫演出。他显然是这样考虑的:除非王子们本人,谁还能够理解王子的感受呢?
过了一年,他把自己的威胁付诸实现,他在皇宫演出了《唐·嘉尔席》。在这里,也和在帕莱·罗亚尔似的,同样失败了。这时候,这位帕莱·罗亚尔的经理一言不发,为了不使《唐·嘉尔席》剧中比较优美的诗句白费掉,他决心把它们移植到自己别的剧本中;从此以后,当有人向他再提起《妒忌王子》一剧的时候,他就非常不自在,闷闷不乐。
第十七章 妒忌王子死了以后
1661年初发生了一桩重大事件。红衣主教马扎然于3月9日逝世了,就在第二天,二十三岁的国王路易十四使群臣大为震惊。
“诸位先生,我召见诸位,”年轻的国王说,脸望着大臣们眼也不眨一下:“为了晓谕诸位,我独自执掌国家大权的时辰已到。诸位可以进劝我,但只能在我问到您诸位的时候。从今天起没有我的命令禁止签署任何文件,即令是一个无关重要的护照。诸位每天要当面向我报告工作。”
大臣们以及后来整个法兰西立刻认识到,现在御座上坐的是一个多么严厉的人。莫里哀也深懂这一点,他立即确定了方向,在困难中应当向哪里寻求庇护。
而这种困难的情况随时可能发生——《女才子》一剧的遭遇便是明显的证明。
这年春天,莫里哀完成了一部新的喜剧,叫作《丈夫学堂》。这个剧本的题材是描写两个年轻人的炽烈的爱情,他们的爱情克服了粗暴和霸道设置的一切障碍,取得了胜利。
以公证人提着灯笼、拿着婚约为结尾的这出喜剧,在六月份首次公演,莫里哀扮演斯卡纳赖尔,拉格兰日演情人瓦赖尔。演出完全成功。《唐·嘉尔席》的失败已被观众原谅和遗忘,《丈夫学堂》在该演剧季节一连上演五十八次,从演出数量上看,它打破了这一季节全部戏剧的上演记录。
有一天傍晚,剧团经理在家中书房里坐着。他面前放着一份准备付印的《丈夫学堂》的清样。莫里哀正在向自己的保护人——御弟写献词:
“殿下:我给法国写了一些十分不堪入目的作品。世上最伟大、最美好者,莫过于您的尊名,在这里我把您的名字放在本书卷首,而再无他物比本书的内容更加卑贱的了……”
写到这里,莫里哀放下了笔,拨了拨蜡烛上的烛心,咳嗽一阵,想到:“真的,干嘛我要这样评价自己的喜剧呢?”他长叹一声,用羽毛笔的翎毛拂拂眉毛,皱起了眉头,继续写下去。粗大的字母缀成了这样的话语:
“也许,有人会对我讲,反正都是一样的:无论是向一尊泥塑献一顶镶有珠宝的王冠,还是为寒碜的陋室门口树立雄伟的柱廊和凯旋门……”
“再加上几句奉承话?”这位戏剧家喃喃道……“是啊,恐怕没有必要了。”
“殿下,恕我冒昧胆敢向您奉献这件微物。”
签名为:“殿下最忠诚、最恭顺、信守不渝的奴仆让·巴蒂斯特·波克兰·莫里哀。”
“写得蛮好,”这个最忠诚的人满意地说。他在奉承的狂热中,没有觉察到,他写的献给泥塑珠宝王冠那段话,含有不寻常的模棱两可的双关意思。的确,为什么一定要说喜剧是一尊泥塑,而王冠是奥尔良亲王的名字?
不管怎样,这个献词呈给奥尔良亲王后,受到殷切的欢迎,在这之后,剧团便开始应付秋季发生的重要事件了。
在人类历史上,有许多著名的盗窃国家财产者。但是,其中佼佼者,无疑是尼古拉·富凯,即德·麦梁·埃·德·沃子爵,亦即德·别利伊利侯爵。此人当时担任法兰西财政总临。像富凯那样大肆侵吞国库公款者,世上还是罕见的。如果要相信那种恶意的传言——而这些话又不能不信,富凯后来简直分辨不出哪里是公款,哪里是他的私产。关于富凯主持财政部的情况如何,写起来是不可思议的。他们从枯竭的国库中开拨款单,在支出报告上伪造数字,贪污受贿……
富凯不是卑鄙的守财奴,他是一个开朗的、风雅的盗窃国家财产者。他经常更换情妇,大摆宴席。他请来优秀的艺术家、思想家和作家们伴随左右——其中也有拉封丹和莫里哀。建筑师列沃为这位干练的大臣在沃家府邸修建了那么壮丽的宫殿。连生于盛世、不常大惊小怪的法兰西人也惊叹不止。著名的画家列勃连和明尼亚尔为沃府新宫的殿堂绘画,园丁在宫殿四周砌了那么美的带喷泉的花园,一个人如果来到这里,置身仙境的念头油然而生。富凯对此并不满足,仿佛模糊地意料到将来要发生的事件,他买下了布里塔尼半岛沿岸的整个别利伊利岛,在岛上建了碉堡,设置警卫。
无论如何,在《丈夫学堂》轰动的时日,富凯大臣已经是公认的命运主宰者了。
命运主宰者决定在沃家府邸举行盛典招待国王。富凯如果要做什么事,他一定做得极其认真。为了恭候高贵客人光临,他下令在冷杉林修建剧场,准备了大量食品,请来了优秀的舞台机械师和制造花炮的匠人。
遗憾的是,命运主宰者虽然能左右大家的命运,但对自己的命运却无能为力。富凯并不晓得,当时国王秘密地和一位财政官员科利别尔,正在审查财政部的报表。这是一次紧急和秘密的审查。原来红衣主教马扎然弥留之际,曾敦促年轻的国王在这位科利别尔专家协助下,逮捕富凯。国王虽然年轻,却头脑冷静,聪敏过人。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科利别尔怎样详细地审查财政部的问题,向他指出哪些是真的统计表,哪些是假的。
富凯被命运所惑,在自己府邸的山墙上刻下了这样的拉丁文箴言:“什么我还没有得到?”(“Quo non ascendam?”),以此完成了自己走上灭亡的准备工作。
于是8月15日这天中午,国王路易十四偕同兄弟、妻子、亨利埃特公主以及英国女王一齐来到沃府。目击者说,当一向面不改色的国王举目看到富凯刻在山墙上的箴言的时候,他脸上的肌肉抖颤了一下,但过了一刹那,国王的面色便恢复了常态。国王举行了庆祝大典,开了五百人的早餐盛宴,接着是演戏、芭蕾舞、假面舞会和放烟火。我感兴趣的与其说是早宴和烟火,还不如说是这样的一个问题,即:莫里哀怎样在十五天内根据富凯的要求,写出、记熟、以至上演名为《讨厌鬼》的诗剧。然而事实是:8月17日这个剧本竟然上演了。
显然,这个时候莫里哀完全了解了法国国王,并且摸透了他的兴趣。国王很喜欢喜剧,但更爱好芭蕾舞剧。《讨厌鬼》这个戏本身就是集喜剧和芭蕾舞剧二者于一身的作品。老实讲,《讨厌鬼》并不是真正的戏剧,而是一系列互相分离的、没有内在联系的、对上层社会进行讽刺的典型形象罢了。
这里发生了一个问题:莫里哀怎么胆敢当着国王的面对他的臣僚加以讽刺描绘?
莫里哀自有十拿九准的、切合实际的主意。国王对法国上层贵族绝无好感,并且矢口否认自己是贵族首脑。照路易十四的意思,他的政权是神赐的,他瑰伟独立,无可估量地高居于世上所有的人之上。他身居九天云霄,依偎上帝;那个封君领主试图爬上不应该有的高位,他对此非常敏感关注。总之,宁可用剃刀抹了脖子,也不要像富凯似的写那样的箴言。我要再说一遍,路易十四还记得投石党运动时期的情况,他把上层贵族紧紧控制在自己的铁掌中,因此,在他面前嘲笑官臣是可以的。
于是,沃府花园里的舞台上的帷幕降下了。首先,出现在这位大臣的客人们面前的,是神色仓皇的莫里哀。他没有化装,穿着平常的衣服。他慌慌张张地向众人鞠了一躬,请求原谅他由于时间仓促,没有能够为至尊的君王准备好消遣的游艺。他这个巴黎最出色的舞台演说家,还没有说完道歉的话,舞台上悬崖石块就崩落了,在向下倾泻的流水中间(这是机械师维加兰尼的拿手好戏!),出现了河仙女神。谁也不会相信,这个迷人的神仙已经四十三岁了!根据普遍的反映,都说玛德莱娜在这个角色中的扮相美丽极了。她开口念开场白:
为了能见到世上最伟大的君王,
啊,凡人俗子呀,我从仙窟中飞向你们身边……
他刚刚念完最后一句开场白,乐队的双簧管便尖声鸣叫起来,芭蕾舞喜剧开始演出了。
演出之后,国王招手把莫里哀叫到跟前,指点着狩猎官苏埃库尔,微笑着向他悄悄说道:
“瞧这个原型,您还没有复制出来呢……”
莫里哀抓着头,笑了笑,小声说:
“陛下明察秋毫……我怎么能放过这个典型呢?!”
他一夜之间,就在这出喜剧中增添了新的场面,剧中描写了一个狂热的猎鹿人朵朗托,醉心于当时著名马贩子加沃的马匹,和杰出的猎骑兵的骁勇功绩。所有在场的人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认出了朵朗托就是那可怜的宫廷狩猎官。
这个事件给予了莫里哀向国王上书的契机,他在信中说了许多奉承话。他说,首先,他个人莫里哀属于讨厌鬼之流;第二,这出喜剧之所以成功,只能感谢国王,因为只有国王称赞它,大家才一致捧它;第三,他奉陛下之命在戏中增添的那个猎人的场面,无疑,是最好的一场戏。我莫里哀写这场戏怀着如此欢快的心情,这是过去写的任何一出戏、任何一个场景没有过的事。
在剧作家完善自己这个剧本的同时,沃府公园里开始演出了另一出戏,但不是喜剧,而是悲剧。
有一次,国王走在花园的小路上,伴随他的侍从从沙地上拾起一封失落的信。国王对这封信发生了兴趣,随从把信呈给国王。天哪,这是富凯写给一位名叫拉瓦利埃尔小姐的情书。可以担保,要是富凯此时望一望路易十四的眼睛,他会立刻丢掉客人,抓起装满金元的钱袋和手枪,从法兰西逃之夭夭。事情是这样的:这个腼腆的贵族小姐拉瓦利埃尔原来是人所共知的国王的情妇。
路易十四年轻时就有与众不同的极大的自制力,因此尼古拉·富凯整个八月份得以平安度过。国王驾临枫丹白露,随后于九月初到了南特,在那里举行了皇室会议。散会之后,疲惫的富凯出来走到街上时,有人在他胳膊肘上撞了一下。这位大臣身子抖了一下,回头望望。他面前站着火枪兵上尉。
“您被捕了,”上尉轻声说。
这一句话了结了富凯的一生。后来他开始过另一种生活,就是说,先在文先监狱,后在巴士底狱度过了他的残年。侦缉人员对这桩贪污盗窃案件审理了三年,出庭的已经不是英姿潇洒的那个大臣,而是满脸胡须、哆哆嗦嗦的囚徒。法官里面,他发现尽是他的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些人都是国王任命作为法庭审判员的。有九名法官要求给尼古拉·富凯处以死刑,另有十三名法官较为仁慈,判富凯永远驱逐出境。可是国王认为这种判决不当,改判放逐为终身监禁。
富凯在监狱里熬过了十五个年头,在此期间,没有放他出来散过一次步,也不让他读书写字,一次也不允许他同妻子儿女会面。只是到了1680年,是国王心里有了什么想法呢,还是别的女人挤掉了腼腆的拉瓦利埃尔的形象使国王忘怀了呢,或者对山墙上箴言的记忆磨灭了呢。总之,国王签署一道圣旨,命令释放富凯出狱。但是国王的旨意没有来得及执行。富凯没有等到沐栉圣恩,便离开监狱到了无疑是他所期待的地方,那里有另外的法官审判他这个不廉洁的大臣,还要审判爱记仇的国王,特别要审判把信扔在沙地上的那个无名之徒。
我想再指出一个情况。在富凯被捕和死亡以后出版的《讨厌鬼》一剧的前言里,莫里哀并不怕提及开场白序诗是献给佩利松先生的,而佩利松是富凯的秘书兼密友。
保罗·佩利松的举止也相当勇敢,他写了连篇累牍的长文,名之曰《语言》,为富凯申辩,表明他决不出卖朋友,不管他们情况如何。国王细心阅读了佩利松的文章,但对他并没有严厉处置:只是把他下到巴士底狱,关了五年。
第十八章 她是谁?
“热隆尼莫 没关系,没关系!我说,这是最好的一对!快点结婚吧。”
——《逼婚》
1662年2月20日,拉塔邦尚未来得及拆毁的圣日耳曼·德奥克塞鲁阿教堂里,正在举行婚礼。
新郎是驼背的、时时咳嗽的帕莱·罗亚尔剧团的经理让·巴蒂斯特·莫里哀,站在他身旁参加婚礼的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女郎,容貌并不漂亮,大嘴,小眼睛,但是非常迷人,风姿绰约。这个女郎穿着很时髦,半裸身体,倨傲地向后仰着头,站在那儿。
乐器在这对新人的头上嗡鸣,但是无论是乐器的声浪,还是惯熟的拉丁文祝辞,新郎都充耳不闻,因为他沉溺于对新娘的热恋中了。新人的后面,站着帕莱·罗亚尔剧团的演员们和一群亲属们,其中可以认出老态龙钟、白发苍苍的宫廷陈设商老让·巴蒂斯特·波克兰,贝扎尔姐弟的母亲——艾尔维·贝扎尔,玛德莱娜,她带着一副古怪的、仿佛凝然麻木的面容站在那儿,还有年轻的路易·贝扎尔。
快要耗尽的狂热折磨着莫里哀,他终于如愿以偿:麦努小姐,也就是阿尔曼达·贝扎尔同他并排站着举行婚礼。
婚约上明确无误地写着,新娘名叫阿尔曼达·格列津达·克拉拉·伊丽莎白·贝扎尔小姐。她是娘家姓艾尔维的玛丽太太和她已故的丈夫德·贝利维尔先生的女儿。新娘有二十岁上下。
我们同已故的贝扎尔·贝利维尔和他的夫人玛丽·艾尔维的家庭成员早已认识了。就是说,同他们的大儿子约瑟夫,女儿玛德莱娜,日涅维耶娃,小儿子路易很熟悉了。这里我们想进一步了解一番最小的,现在当了莫里哀妻子的阿尔曼达。
既然1662年1月订的婚约上说,新娘的芳龄在二十岁或二十岁上下,那么这就意味着,出生的踪迹应当到1642或1643年年份里去找。这是有迹可寻的。1643年3月10日签署的文书中,上面有玛丽·艾尔维太太拒绝接受亡夫贝扎尔·贝利维尔遗产的记载,因为这项遗产负有债务。文书中还列举了玛丽·艾尔维所有子女的名字:约瑟夫,玛德莱娜,日涅维耶娃,路易,以及“还没有起名”的最小的女儿,就是说,新生的婴儿。显然,这就是那个现在参加婚礼的阿尔曼达。一切都吻合。她有二十岁左右,是玛丽·艾尔维的女儿。如果不出现另一个情况,那么,这就万事大吉了。在拒绝接受遗产的文据上,玛丽·艾尔维的儿女们一再被称为“未成年的孩子”。此事使得人们不胜惊奇。这是草拟文据的文官和当时在场的几位尊贵的见证人干的,其中可以指明的有两位检察官和一个马车制造匠和一个裁缝。问题在于:1643年,大儿子约瑟夫·贝扎尔已经二十六岁了,玛德莱娜也大约二十五岁了!不管依照哪一种法律,无论在何处在什么时候,约瑟夫和玛德莱娜都绝不可能算作未成年的孩子!
这是怎么回事?要么就是1643年的文据所提供的信息是虚假的,因此它没有任何价值。既然如此,这个神秘的、没有起名的女孩的身份便有很重的嫌疑了。
玛丽·艾尔维夫人生于1590年。由此可见,她生下这个女孩的时间,是在她十三载未曾生育之后,大人约五十三岁的那年,因为路易生于1630年,自此以后,好像再没有关于玛丽·艾尔维生孩子的消息。这可能吗?是可能的,但并不可靠。这是完全不可靠的,因为贝扎尔家族的亲密朋友和为数众多的熟人中,任何人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都从未提到过这样的情况,即这一家中渐入老年的母亲为快要死去的丈夫生下了一个婴儿。在这个时期,没有任何婴儿被认为是玛丽·艾尔维的,只有1643年文据上记载了这一项。
这个婴儿应当归谁?他在哪里出生的?茫然不知。千真万确,一个冬天,1643年初,贝扎尔一家暂时移居城外。这次出游和这女孩子出生的时间完全吻合。可是,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玛丽·艾尔维必须离开巴黎,在一种堪称神秘的条件下去生孩子呢?
孩子是在哪里受的洗礼?不了解。在巴黎没有找到她受洗的文书。所以,她是在巴黎以外的什么地方受的洗礼,也许就在巴黎附近,也许在外省什么地方。其次,为什么这女孩子生下以后马上送到远处,为什么交给别人,而不像以前所有的孩子那样在家中抚养?
从这些杂乱无章的情况,自然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结论是简单而阴暗的:1643年玛丽·艾尔维没有生过任何女儿,她在1643年的文书中撒了谎,把不是自己的孩子说成是她的。然而,是什么动机促使她这样做呢?
因为把陌生人的孩子暗地收养下来,不见得有什么意义。所以叫人自然怀疑到,这个神秘的女孩子是玛丽·艾尔维的一个未出嫁的女儿生下的。
这就是为什么这一家神秘地到城外去了一趟,这就是把孩子藏起来、不在家中抚养的原因。那么两个女儿哪个是新生婴儿的母亲?是日涅维耶娃,还是玛德莱娜?至于说日涅维耶娃,可以说无论哪里都找不到她生小孩的迹象。相反,人们当时都坚持认为,阿尔曼达是玛德莱娜的女儿,从来没有人把她当作玛丽·艾尔维的孩子。如果不是发现那张婚约,上面写着阿尔曼达·格列津达·克拉拉·伊丽莎白·贝扎尔是玛丽·艾尔维的女儿(这个发现把真情弄乱了),那么谁也不会想起玛丽·艾尔维的名字。
著名的文学家勃罗谢特在他的回忆录中这样写道:“德普列奥跟我说,莫里哀起初爱上了女喜剧演员贝扎尔,后来却同她的女儿结了婚”。
那本叫作《著名的女喜剧演员》(指的是阿尔曼达·贝扎尔·莫里哀)的谤书的隐名作者写道:“她是已故的女演员贝扎尔的女儿。这个女演员在幸福地生下她的女儿的年代,在朗格多克的青年人中间享有极高的声望。”
总之,许多人在莫里哀死后写过,在他生前也说过,阿尔曼达就是玛德莱娜的女儿。但是,除了这些口头的和书面的报道之外,还有一系列更微妙的,但是间接的证据,证明玛德莱娜正是阿尔曼达的生母。
当莫里哀同阿尔曼达结婚之后,正如婚约上写明的,他收到玛丽·艾尔维一万利弗尔,作为她送给女儿阿尔曼达的嫁妆。玛丽·艾尔维曾在1643年的文书上撒过谎,在此之后,我们有理由不相信她。当时玛丽·艾尔维手里既不可能也确实没有一万利弗尔。后来发现,这些钱是玛德莱娜·贝扎尔给阿尔曼达的嫁妆费,因为玛德莱娜是她们家里唯一有钱的人。为什么玛德莱娜对自己的这个妹妹不能那样慷慨?玛德莱娜的慷慨是有区别的,问题就在这里!当阿尔曼达结婚两年之后,日涅维耶娃出嫁的时候,她收到的嫁妆费是五百利弗尔现款,和三千五百元的服装和家具费。
玛德莱娜临终之际给日涅维耶娃和瘸腿的路易留下了自己的微不足道的终身养老金,而却给阿尔曼达三万利弗尔。
当麦努小姐仿佛凌空而降,出现在南方的时候,玛德莱娜对她那样的照顾。周围的人谁也不相信这是姐姐的关怀。只有母亲才能对小孩子这般操心。顺便加上一句,毫无疑义,麦努和阿尔曼达是一个人。不然的话,我们就会认为麦努死了,此外也不能解释,阿尔曼达是从哪里到了巴黎的。
我们会做出什么结论呢?
结论是这样的:1662年,莫里哀同自己的第一个非法的妻子玛德莱娜·贝扎尔的女儿结了婚,也就是同文书上诡称是玛丽·艾尔维的女儿阿尔曼达结了婚。
可是,阿尔曼达的父亲是谁呢?首先,得怀疑埃斯普里·德·列蒙·德·莫尔穆阿隆德·莫登先生。我们知道,他是玛德莱娜的第一个情夫,也是她第一个孩子——弗兰苏阿的父亲。但是马上就弄清楚了,这个怀疑是没有根据的。有许多证据证明,玛德莱娜有一个时期很想使她同莫登的关系变成合法的婚姻,因此她不仅不向人们隐瞒她同德·莫登生了弗兰苏阿,而恰恰相反,她还把这一事件记在正式的文据上。如果生下的第二个也是莫登的孩子的话,那么此事可能把玛德莱娜和莫登更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对她打算同他结婚的计划有莫大的帮助。完全没有必要把这个婴儿藏起来,说成是她母亲的孩子。显然,这里出现了截然相反的情况:玛德莱娜把孩子藏了起来,不让莫登知道。
情况是这样的:这位男友德·莫登同路易·德·波旁、德·苏阿松伯爵、基兹公爵在1641年合伙搞了一桩阴谋来反对黎塞留首相。他在1641年7月6日马尔菲附近的战斗中负了伤。巴黎国会在这年9月判处莫登死刑,因此莫登便躲藏起来,起初跑到比利时,后来又回到法国境内,只是千方百计地避开巴黎。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1643年,这时黎塞留和路易十三已经去世。莫登获得赦免,他才有可能返回首都。
应当指出,贝扎尔一家,由于莫登同他们过从亲密,担心政府对他们治罪,也离开了巴黎;但贝扎尔一家旅行的地点并不是莫登所到之处。这样一来,显而易见,当莫登同玛德莱娜分手两年之后,一旦回到巴黎,便发现玛德莱娜怀里抱着别人的孩子。这种情况无论如何对巩固玛德莱娜和莫登的关系是不利的。
莫登绝不是阿尔曼达的父亲。她的父亲,可见是另外一个男人,当玛德莱娜1642年夏在法国南部度假的时候,这个人同她来往亲密。当时玛德莱娜可能同许多人有交往,但跟谁能那样亲密呢?不幸的是,在她所结识的人中间(我们知道得很确切),也有让·巴蒂斯特·波克兰。正是那个王室侍从兼王室陈设商,当时他在南方跟班随侍国王。这事发生在蒙弗伦矿泉,国王路易十三在那里饮矿泉疗养,时间是1642年6月下半月。
就是这次在蒙弗伦的邂遇,以及那时波克兰和玛德莱娜的不容置疑的亲近,构成了后来对莫里哀散布的丑闻的凭借。
《著名的女喜剧演员》一出戏的作者这样写道:“……人们认为她(阿尔曼达)是莫里哀的女儿,尽管他后来成为她的丈夫……”
莫里哀逝世以后过了几年,有一次阿尔曼达为别人的事情被传到法庭作证。对方的律师以尖刻的语言企图否定她的证人身份,公开宣称她是自己亲生父亲的妻子和寡妇。
夏佩尔于1659年写给莫里哀的信,意味深长。这封信里包含着这样神秘的几行:“……请您把这美妙的诗句给麦努小姐看看,尤其这几句诗描写了您和她……”
一些资料不禁使人想到,在莫里哀和玛德莱娜之间以及阿尔曼达和玛德莱娜之间的可怕的、激烈的争吵之后,阿尔曼达的婚事才办成。以至于这三个人的生活非常痛苦,甚至阿尔曼达几乎被迫逃到未来丈夫的家中。
官方的记录指出,日涅维耶娃·贝扎尔既没有参加莫里哀的订婚仪式,也没有参加他的结婚典礼。这使得许多人怀疑,此举是在表示反对这桩可怕的婚事。
总而言之,四面八方谣诼纷纭,中伤莫里哀,说他同自己的女儿结了婚,构成了最严重的乱伦恶行。
关于充满不可靠的文据、间接罪证、种种揣测、可疑材料的这笔糊涂账,该怎么说好呢?……我的结论是这样的:我相信,阿尔曼达正是玛德莱娜的女儿,她是秘密地生下来的,不知是在什么地方生的,也不晓得父亲是谁。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证明,关于乱伦的说法,即莫里哀娶自己的女儿为妻一事是真实的。但是,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断然否定这个可怕的传闻。*
我们的主人公现在正同一个少女举行婚礼,他年龄比她大一倍,关于她,人们流言纷诼,说她是他的亲生女儿。乐器声在他们的头顶凄凉地喧嚣着,预示着这个婚姻的种种灾难。而所有这些预兆,后来都得到了证实。
婚后帕莱·罗亚尔宫剧团经理离开了卢浮宫区圣福玛大街,携年轻的妻子搬到黎塞留大街居住,还带上了使他生活不愉快的男仆普罗凡萨利和女仆路易丝·列费勃尔。
在黎塞留大街上,没有多久便发生了不幸。事情明白了,新婚夫妇互相合不来。日益衰老的、病魔缠身的丈夫照旧热爱自己的妻子,但是妻子并不爱他。他们的生活很快就变成了地狱。
第十九章 戏剧家的学堂
不管黎塞留街上的莫里哀住宅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帕莱·罗亚尔剧院的生活照常进行。这一年,有几位新演员参加剧团。第一位是弗拉苏阿·列努阿·德·拉·托里利耶尔,过去当过骑兵上尉,他不仅具有当演员的良好条件,而且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因此莫里哀委托他担任几项行政职务;第二位是卓越的喜剧演员,基廖姆·马尔库罗·德·拉·勃列库尔。这个演员还是一位剧作家,此外,他还以一个危险的决斗家而出名,因为决斗,他不止一次地陷入麻烦的纠纷中。
1662年复活节的演出季平平静静地过去了,因为观众已经看过莫里哀早期的戏,票房收入下降了。只有《丈夫学堂》和布艾耶的剧《顿纳克萨尔》,还多少能引起人们的兴致。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十二月份。这时候莫里哀推出了一个新的剧本,即五幕喜剧《妇人学堂》。
《妇人学堂》与《丈夫学堂》相同,主题写的是妇女有权在爱情上进行抉择,内容讲一个忌妒、专横的名叫阿诺夫的故事。他想同少女阿妮斯成婚。这出戏包含着大量可笑的喜剧元素,通过阿诺夫这个角色,开初第一次回响着某种颤抖的、悲伤的旋律。
在剧的尾声部分当年轻的阿妮斯取得了胜利,同自己的情人逃出阿诺夫的家园时,这个极端令人厌恶的、滑稽可笑的阿诺夫突然变得可怜、慈祥起来。
“用什么样的尺度能够测量我对你的爱情呢?”阿诺夫仿佛脱去了丑恶的忌妒者的外衣,突然感慨地大声喊叫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怎样向你证明我的爱情呢?痛哭流涕呢?还是扯着头发悲痛悔恨?也许,你想叫我杀死你?告诉我,告诉我说,你想叫我怎的,狠心的人儿呀,我准备向你证明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观众聚精会神地听着阿诺夫的这段独白,有的人表示同情,有的人幸灾乐祸。他们一致认为,这段独白里反映出了莫里哀先生本人的心境感受。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那么令人叹息的是,从这里可以看出莫里哀在黎塞留大街的生活是多么的不惬意啊!*
《妇人学堂》演得好极了,同时,除了莫里哀扮演阿诺夫外,勃列库尔扮演阿连的仆人一角也非常成功。
应当说,在莫里哀以前的剧本演出后所发生的事件与《妇女学堂》首场演出后即刻发生的事件比较,是黯然失色多了。首先,这个剧本刚刚上演,便出了寻衅吵闹的事。一个名叫普拉皮松的、热衷巴黎沙龙的常客,对剧本的内容深感不满,他坐在戏台上,每当听到剧中人的俏皮话和噱头时,便把他气得发紫的脸膛转向池坐的观众,大喊大叫道:
“笑吧,池座的观众!笑吧!”
他一面嚷嚷着,一面还向池座观众挥舞拳头。自然而然,池座的观众因此更是哄堂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观众非常喜爱这个戏,第二次以及后来的演出中,看戏的人如潮水一般涌来,门票收入达到创纪录的数字——每晚一千五百利弗尔。
文学家和巴黎的戏剧行家们怎样谈论这出新戏呢?他们开头说的话叫人捉摸不透,因为各个沙龙里人们对莫里哀骂得那样凶,简直很难一下子辨别清楚事情的原委。除了过去就骂莫里哀的那些人之外,又加进来几十个新手骂他,令人懊恼的是,像皮埃尔·高乃依这样的大人物和大作家,也发泄起来这种可怕的愤懑情绪。
至于布高尼府剧团的演员们,在《妇人学堂》头几次上演之后,他们就气得面如土色。可是,应当说明,他们之所以这样伤心是有充分的根据的。出了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儿:自从这个剧本演出以来,布高尼府剧团的门票收入急剧下降了。
后来,巴黎又出了一些天真的人们,他们满心委屈地到处说,莫里哀通过这出喜剧的主人公阿诺夫的形象,描写的正是他们。当然,帕莱·罗亚尔因为收入大大增加,理应付出代价的。
就这样,这个剧引起了一阵非同小可的喧嚣。在这阵喧嚣声中,很难听到莫里哀屈指可数的朋友的孤寂的声音,仅有的叫得响亮的声音是才华出众的思想家和文艺理论家波阿洛·戴普雷奥的话:
让对你嫉恨的人们的咒骂
像混浊的河水似地流去。
你那绝妙的喜剧
将进入未来的世纪!
以后事情就变糟了。一个名叫让·顿诺·德·维斯的青年文人,首先在报刊上评论《妇人学堂》。德·维斯在文章中指出,作者在写这个剧本的时候,他的灵魂已被撕裂两半。德·维斯首先想要说的是,这个剧本不可能成功;但他没有说出这种话来,因为这个喜剧取得了煊赫的成就。
因此,德·维斯说,喜剧演出之成功,有赖于演员们的高超演技。由此可见,德·维斯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德·维斯接下去说,喜剧里出现的大量的淫秽语言使他很不快。他又顺便提及,说这个喜剧情节不佳。但是,我要重复一句,由于德·维斯相当聪明,所以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剧本毕竟还有一点独到之处,看来,莫里哀的某些人物典型是很鲜明的,仿佛是从生活中撷取来的。
可是,显然德·维斯在他的文章末尾说出了重要的东西。他说,不久布高尼府剧团将演出与莫里哀《妇人学堂》有点瓜葛的新戏。德·维斯报告这个消息时显得很诡谲,尽管他没有说出来剧本作者的名字,但是人人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个新的剧作正是出自德·维斯先生的手笔。
这个时期莫里哀的情况如何呢?首先,他把《妇人学堂》这出戏奉献给他的保护人——御弟的夫人——亨利埃特王妃。他在献词中按照通常的惯例向王妃说了一大堆奉承话。在此之后,莫里哀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忘了一个作家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为自己的作品展开文字上的论战,气急败坏的莫里哀决意向敌人反攻。由于他掌握着舞台,所以便利用舞台进行反击,于是他在1663年6月创作并演出了一个名叫《妇人学堂的批评》的小戏。
这出戏的内容嘲笑的是批评莫里哀的那些人。阿尔曼达·莫里哀扮演艾丽莎,这是她演的第一个重要角色。
莫里哀遵循着严格确定的路线——他总是在宫廷里给自己准备着后盾——他用极其谄媚的言词把这个戏献给王太后奥地利安娜。
然而,王太后后来对莫里哀并没有多大帮助。
先是观众带着狂喜从黎希达这个典型中认出来了德·维斯。而另一部分观众却激动地叫道,这不是德·维斯,这是活灵活现的埃德姆·布尔叟。这一位也是一个文学家,并且是莫里哀的凶猛的反对者和辱骂者。
在《妇人学堂的批评》一剧演出之后,黎希达——德·维斯之流气得咬牙切齿,便推出了他早先许诺的剧本。这个剧本的名字很啰唆:《塞林达,或〈妇人学堂〉的真正批评,或批评的批评》。该剧描写一个名叫哀里莫(这个名字是莫里哀的字母的倒置)的人,他在花边店里剧情发生处所偷听别人的谈话。
不管布高尼府剧团多么想上演关于“哀里莫”的这个戏,但它终究没有演出。因为经过仔细审查之后,发现这个剧本太荒唐了。于是,德·维斯只得把他的作品印出来在巴黎散发。这时人们发觉,《塞林达》与其说是论战性剧本,不如说是最常见的告密性文书。
德·维斯宣告,打算同阿妮斯结婚的阿诺夫,向阿妮斯宣读的十条诗体古训,不外是对圣经十诫的明显的讽刺性拟作。你们瞧,德·维斯先生极其严肃地答复了莫里哀先生。
“噢,这个恶棍!”莫里哀抱着头斥骂道,“首先,不是十条古训!阿诺夫是从第十一条讲起的!……”
阿诺夫的十条古训的前几行在他的脑子里回旋起来:
当俏丽的新娘
结成忠贞的婚姻,
应当适时提醒她……
“他是从第十一条开始讲的!”莫里哀对自己的演员们说。
“是这样开始的,”他们悄悄地跟莫里哀说,“但是,除了第十一条这几个字之外,他并没有往下多说一句话,因此人们记得,亲爱的老板,这古训的确是十条。”
这里我要补充一句,德·维斯显然不知道莫里哀是从哪里抄袭来的十条夫妻古训。这对莫里哀来说是一桩天大的幸事。原来莫里哀是从教堂神父的圣书《创世纪》里借用来的。
当时,这些事件传得很远,文学家们对莫里哀的憎恨也越来越厉害。以下情况乃是其中原因之一:《妇人学堂》演出后一个时期内,国王赏赐莫里哀年俸一千利弗尔,以酬谢他作为一个伟大的喜剧作家的功绩。其实这个奖金的数目并不大,因为通常对学者和文学家的赏赐要多得多,然而,这个奖金起了很大作用。皮埃尔·高乃依和莫里哀之间的关系彻底破裂了。诚然,这与其说是奖金之过,还不如说是《妇人学堂》的巨大成功以及一个小小的情况所引起的。就是莫里哀在《妇人学堂》第二幕末尾引用了高乃依的悲剧《谢尔托乌斯》中的一行小诗,通过阿诺夫之口念出来。因此,使高乃依的话显得有点滑稽,这在莫里哀并没有任何恶意,不过为了戏谑而已。
看起来,这件小事(阿诺夫脸朝着阿妮斯重复着庞贝的话说:“够了!我是主人!走吧,服从吧!”)并没有给高乃依带来任何损害。可是高乃依对于人们这样对待他的悲剧诗,感到十分恼火。
莫里哀以后受到的教训更沉重。上流社会的人们风传说,莫里哀把两个人作为笑料塞进《妇人学堂的批评》中,一个是扎克·德·苏弗列,马尔太骑士团的骑士;一个是德·拉·费雅特公爵,他是法国的元帅,法兰西近卫军司令。扎克·德·苏弗列很好对付,没有什么事,可是同德·拉·费雅特的关系最后弄得很糟。这个受四面八方挑唆的费雅特,最后断定,《妇人学堂的批评》里描写的侯爵正是他。那个侯爵笨拙而又忿忿地老是重复说那一句话:“来块奶油蛋糕!”——于是,费雅特对莫里哀恨得入骨,便对他进行严重的侮辱。一天,拉·费雅特在凡尔赛回廊里碰到了莫里哀。他假意做拥抱姿态,突然搂着莫里哀,把他按到自己上衣的贵重金属纽扣上,扎得莫里哀的脸颊鲜血直流。
想起来令人痛心的是,对于公爵的侮辱,莫里哀没有进行任何报复。是怯懦呢,还是由于演员和公爵之间社会地位的悬殊,也许是怕引起公爵愤怒,他在狂怒之中会挑起决斗(莫里哀在自己的喜剧中常常嘲笑决斗者)。只不过,莫里哀并没有向公爵要求决斗。
话又说回来,可以设想,如果发生了决斗,莫里哀的事业在《妇人学堂》之后就可能永远终止了,因为费雅特无疑会杀死他的。
德·维斯的剧本没有登上布高尼府剧院的舞台。但是,《妇人学堂》中被莫里哀嘲笑的第二个人——埃德姆·布尔叟却比较幸运。他的剧本叫做《画家的肖像》或《妇人学堂的批评之反驳》,是由布高尼府剧团上演的。布尔叟在《画家的肖像》里把莫里哀描绘成一个十分可疑的人物。他也同德·维斯一样,提到了圣经十诫。然而国王对十诫之类的报告反应冷淡,于是巴黎又传开了,说好像国王对莫里哀同他不计其数的敌人之间的论战深感兴趣,甚至他还授意莫里哀利用舞台再一次向自己的敌人们发动进攻。唉,国王的这个建议可不好啊!*
莫里哀先生又写了一个剧本《凡尔赛宫即兴》,并于1663年10月14日演出。这个戏为国王在舞台上彩排演出,剧中人是由帕莱·罗亚尔剧团全体演员扮演的。但是,这次排演不过是莫里哀为了向敌对的布高尼府剧团进攻的托辞而已。
情况是这样的:关于这个喜剧演员被人侮辱、面部受伤一事,人们说得越来越不像话。至于莫里哀的不幸婚姻,当然,巴黎人早已知道。卑劣的诽谤者散布谣言说,阿尔曼达早已对莫里哀变节了。莫里哀痛苦的隐衷就在于,他嘲笑斯卡纳赖尔和阿诺夫,而本人也在病态地忌妒着。可以想象到,这些使他蒙受极大耻辱的闲言碎语会给他造成什么感想。莫里哀认定,这耻辱的根源来自布高尼府剧团,于是在痛心疾首之际开始通过《凡尔赛宫即兴》来嘲弄他们。
“你们当中谁演国王?”莫里哀说,他演他本人,即演莫里哀,又说:“怎么?是这个身段好看的小伙子?呃,你们,在开玩笑!国王应该是一个大个子,很胖很胖的,像四个人并在一起那样胖!国王应当是大腹便便,真见鬼!国王应当有宽大的身围,这样才能坐满宝座!”
不应该,不应该讥笑扎哈里亚·蒙弗廖里的身体上的缺陷!
后来,又对女演员鲍沙托和男演员奥特罗什及维利耶嘲笑起来。
在这里莫里哀还顺便刺激了一下侯爵们,他这样说他们:
“如同我们在古典喜剧中看到的那样,扮演仆人的都是丑角,他们能使观众哈哈大笑,侯爵也应当成为今日戏剧中的丑角,来娱乐观众。”
接着,他又刺激了一下埃德姆·布尔叟,在《凡尔赛宫即兴》的舞台上公开说他是无聊文人……是的,毫无疑义,国王给莫里哀出了一个馊主意。显然,我们的主人公发现自己像一只孤独的狼,它已感到自己身后有一群清醒灵敏的狗的纵身相捕的喘息声。
他们齐心协力地向这只狼进攻:德·维利耶和德·维斯一道写了一个剧本:《侯爵们的复仇》,为父亲受辱内心深感愤慨的小蒙弗廖里,即安图安·扎科勃写了一个剧本:《孔德宫即兴》。
《侯爵们的复仇》一剧中对待莫里哀很干脆,直接管他叫做剽窃其他作家构思的下流胚,猴子和戴绿帽子的人。而在《孔德宫即兴》中,安图安·蒙弗廖里把莫里哀在《凡尔赛宫即兴》对待蒙弗廖里老头子的手段全部用来回敬莫里哀。就是安图安·扎科勃·蒙弗廖里讥笑莫里哀扮演的凯撒的角色;并且这不是没有根据的,大家知道,莫里哀这个角色演得很糟。
随后,沼泽剧团也卷入论战进行中伤,在戏中大骂莫里哀。
一个名叫菲利普·德·拉·克鲁阿的人写了一个作品作为论战的结束。这个作品叫做《喜剧之战,或妇人学堂之保卫》,他在这里公正地指出,当阿波罗还住在天堂的时候,作家们和演员们就同猎狗一样互相撕咬。然而,德·拉·克鲁阿承认,并用阿波罗的话来说明:引起论战的那个戏,即《妇人学堂》,是一出好戏。
倒霉的1663年是以蒙弗廖里那个狂怒的老头子的卑劣行径结束的:他向国王打了个正式报告控告莫里哀。蒙弗廖里在报告中指责莫里哀犯有同自己生女结婚之罪。
这个报告简直把莫里哀吓昏了。不晓得当时莫里哀向国王如何解释,来洗刷被指控犯有乱伦罪名。但毫无疑问的是,他成功地替自己辩白清楚了。大概就是上面写着阿尔曼达·贝扎尔是玛丽·艾尔维·贝扎尔之女那张文据起了作用。国王认为莫里哀的理由是很充分的,所以任何事情也没有发生。莫里哀和他的敌人之间的这场大论战就这样慢慢平息下去了。
我的主人公由于这场论战得了病。他令人可疑地咳嗽起来,这是一种疲劳和奇怪的心理状态。只是后来人们才猜测到,这种心理状态在医学上有一个发人深思的名称——忧郁性疑病。那两个小作家——德·维斯和埃德姆·布尔叟,永远成了他肩头上的负担。他们两人渴望出名,他们凭借莫里哀得到了名望。如果没有莫里哀同他们进行论战那种事,大概我们不会记得德·维斯和布尔叟的名字,包括其他许多人的名字。
第二十章 埃及的干亲家
心灵上受着烦恼的折磨,脸上带着被金属扣子刺伤的疤痕,莫里哀满载盛誉进入1664年。他的名声飞出法国,越过阿尔卑斯山峰,传到其他国度。
不管莫里哀夫妇两人生活在一起是多么的痛苦,然而他们于1664年1月19日生了一个男孩子。在这个婴儿出生和受洗礼中间的一段时间里,莫里哀写成并演出了一个新的喜剧——《逼婚》。其实,这不过只是一出独幕喜剧。但是莫里哀晓得国王很喜欢芭蕾舞,于是在这个戏中掺进了许多舞蹈节目,把它扩大成了三幕剧。
一个与莫里哀同名的佛罗伦萨人,才华出众的宫廷作曲家古奥瓦尼·巴普季斯特·吕利为《逼婚》一剧配了乐曲。皇家芭蕾舞导演鲍尚为该剧编舞。这个剧需要复杂的装置,因此花钱很多,可是这些钱并没有白费。
为了迎合国王,莫里哀在剧中加进了芭蕾舞;为了满足自己,他在喜剧中塞进了两个可笑的哲学家。这位年迈的克莱蒙中学学生并没有忘记已故的伽桑狄的教诲,在舞台上创造了两个迂腐的学究:一个是潘克拉斯,亚里士多德学派的门徒,另一个是马尔富里乌斯,古代波浪主义派的信徒。
第一个人物上来,撒野地胡说八道一阵,把观众逗得神魂颠倒。第二个呢,和他相反,话很少,他处处怀疑,竟然忠告斯卡纳赖尔说,要怀疑那种只要有眼睛的人就绝不会怀疑的事情。这样一来,例如斯卡纳赖尔到了什么地方,他不应当说“我来了”,而要说“我觉得似乎是来了”,这当然引起了思维健全的斯卡纳赖尔正当的惊讶。
这两位学究出现在舞台上的两个妙不可言的场面,引起了巴黎哲学界的极大愤怒。可是为什么没有造成大的乱子,这不可理解。我过去说过,因为讥讽亚里士多德学派的哲学家们是很担风险的。
《逼婚》一剧是根据前不久轰动巴黎的菲利别尔·德·格拉蒙伯爵的奇遇进行创作的。这个伯爵以极能博得妇女的欢心而名噪一时。关于他的艳遇谣诼纷纭。最后,国王为此感到十分厌烦,随即命令德·格拉蒙暂且前往英国一行。可是,伯爵刚刚到了英国,便立刻征服了一位高贵的女郎哈米利顿小姐的心魂。
伦敦上流社会由于不了解德·格拉蒙的底细,异口同声地说,他会结婚的。然而,时候到了,伯爵就要返回法国了,当同这位小姐告别的时候,他没有说一句从中可以觉察到他打算结婚的话。
伯爵已来到多佛尔的港口,就要上船了。突然码头上出现了哈米利顿小姐的两位哥哥。伯爵只看他们一眼便心里有数了,这兄弟俩打算要干一桩严肃的勾当:从两兄弟的斗篷里边露出来佩剑的顶端,大概除剑之外,身上还带有手枪。兄弟俩向格拉蒙毕恭毕敬地打个招呼,他们是那样地彬彬有礼,使得格拉蒙觉得有点过分了。
“伯爵,”大哥说,“您在伦敦没有忘掉什么吧!”
伯爵感到扑面而来习习吹向祖国的风,他望了望船上的缆绳,望了望手枪,寻思道:“毫无疑问,即便是我能打死老大,那么马上就得同老二决斗。港口上将出现一阵最难堪的喧闹,最糟糕的是,这件事一定会使陛下非常不悦。何况哈米利顿小姐是一个绝色的姑娘……”
伯爵谦恭地对哈米利顿兄弟回答道:
“是的,先生们,我忘记了同你们的妹妹结婚了。可我马上就回伦敦,来挽回这件事。”
不久之后,格拉蒙便结婚了。
也有可能,莫里哀并不是从菲利别尔的奇遇中撷取这个喜剧素材的,而是从著名的讽刺大师拉勃列的作品中借鉴来的。拉勃列曾描写过一个名叫潘努格的人的奇遇。
这场豪华的芭蕾舞喜剧于1月29日在卢浮宫国王寝殿上演时,十分成功。在第二幕中,一个芭蕾舞的出场场面中,法兰西国王扮演第一个埃及人同维利鲁阿侯爵对舞。可见他喜爱芭蕾舞到了何等程度!除了国王之外,御弟也参加了演出,他扮演向斯卡纳赖尔的妻子求爱者之一的角色;参加演出的还有很多宫廷侍从官员,其中有三人演吉卜赛人,四人演魔鬼。大家都坚决认为,剧中演得最好的是第一个埃及人。我们对此不置可否。但我们内心里隐藏着一个想法,即剧中演得最出色的是莫里哀饰的斯卡纳赖尔与勃列库尔和杜克鲁阿西饰的潘克拉斯和马尔富里乌斯的角色。
后来,这个戏搬回老家——帕莱·罗亚尔剧院演出,改为一幕剧,去掉了耗资最贵的芭蕾舞。但没有受到特别欢迎。
国王又给自己找一次机会去体尝表演心爱的艺术的快乐,他于2月13日客串了另一个芭蕾舞剧,这是布高尼府剧团出于对莫里哀的嫉妒而举行的,这个芭蕾舞的开场白是由著名演员德泽伊耶和弗洛里多尔参加演出的。这样,莫里哀就有可能回到自己的日常节目上来,回到自己的家务事中去。
这些家务事充满了阴暗的秘密和悲愁,只是2月28日还是那个圣日尔曼·德奥克塞鲁阿教堂里的灯光才稍稍驱散了莫里哀忧郁心灵上的生活暗影。这一天莫里哀的头生子领受洗礼。一切都布置得非常华贵而隆重。在圣水盘旁边,站着一个手持长柄斧的近卫军兵士,神甫的脸上流露出不寻常的欣悦。原来,法兰西国王允诺做这个孩子的教父。代表干亲家陛下出席的是德·克列基公爵,代表女亲家亨利埃特——奥尔良公爵夫人出席的是杜·普列希元帅夫人。当然,孩子被命名为路易。
洗礼仪式在巴黎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人们对莫里哀的谩骂大大地平息了。国王的身影总是在这位剧团经理身边摇晃,有许多喜欢站在优胜者一边的人们津津有味地讲道,仿佛宫廷里对蒙弗廖里和他的报告置之不理,还差一点掐着脖子把他赶出去。
这中间莫里哀搬了一次家,这叫许多人都觉得很奇怪。他放弃了黎塞留大街上的一幢住宅,和妻子一起搬到从前的老地方——皇家广场和福马·罗浮大街拐角的地方,在那里同玛德莱娜·贝扎尔和德·布里女士住在同一所房子里。迁居之后,莫里哀虽然心情沉重痛苦,但仍然加紧写作一部大部头作品。他这件工作是悄悄进行的,很少有人知道此事。知道的人只有著名的评论家兼诗人波阿洛·戴普雷奥,尽管他与莫里哀年龄相差很大(他比莫里哀小十四岁),我过去曾讲过,他是我的这个主人公的最要好的朋友;还有法国最聪明、最摩登的女性之一,尼农·德·兰克洛女士,绰号称作法国的阿斯帕齐亚。莫里哀毫不声张地在她的沙龙里朗诵喜剧新作的片断。
莫里哀编排的芭蕾舞剧深为国王欣赏,现在国王特别关心自己干亲家的工作。所以,莫里哀在呈给国王的奏折中禀道,他现在正在写一部关于假仁假义的伪君子的喜剧。
此时,即1664年春天,凡尔赛宫的装修工作已告竣工,于是开始了大规模凡尔赛宫庆祝活动。
在修剪匀整的两面绿茵中间的、一望无际的林荫道上,游行队伍在走动,最前面领头的是骑在马上的路易国王。乐队在行进中,管号吹得震耳欲聋,仿佛巴黎二十公里以外就可以听到。在音乐的伴奏声中过来一辆辆的大马车,其中一辆大马车上挺立着化装成阿波罗神的沙尔利·瓦尔列·德·拉格兰日。后面的几辆车上坐着演员,穿着表示黄道十二宫星座的礼服。化装成骑士、黑人、女神的人们,有的骑着马,有的步行。在他们中间的一辆车上,有一个长着羊角的林中之神潘(1),这是莫里哀先生装扮的。
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宫廷承宣官们用喇叭宣告说,“仙岛狂欢”游园会开始了。这是由德·圣·恩扬公爵按照国王的旨意组织的凡尔赛宫盛大庆祝联欢会。
皇家园丁们在凡尔赛宫绿色的海洋里修剪出一个个完整的剧场,并把它们用花瓣和花朵图案装饰起来。花炮匠人制造了空前璀璨夺目、声响巨大的花炮。维加兰尼为剧场上演安装了许多机械装置。
节庆开始以后,每天晚上凡尔赛宫花园里燃放五颜六色的焰火,星星从太空带着轰隆隆的响声坠下,从远处看,犹如凡尔赛宫的树木在燃烧一样。
莫里哀为迎接这个盛大的节日在狂热地工作,于是他借鉴了一个西班牙剧作家的题材轮廓,在很短时期内写出了一个名叫《艾丽德公主》的剧本。这个谄媚的空洞的戏的主角——艾丽德公主是莫里哀的夫人阿尔曼达扮演的。在这里,整个宫廷的人都看到了,这位著名喜剧家的妻子有多么才华横溢的天赋,她从丈夫那里受到什么样的熏陶。她的表演使大家为之倾倒,于是宫廷的青年崇拜者蜂拥在她的周围,她——就是这位身穿织着金银线柠檬色绸衣的、聪明伶俐、说话刻薄的女子。
国王对《艾丽德公主》一剧非常欢心满意,然而它的作者又遇到了新的烦恼。这些年轻、美貌、富有而令人感到危险的追求者使莫里哀的节日过得郁郁不乐。从头一天起,关于他妻子的流言蜚语就不胫而走。所有这些谣言——有的表现为恶意的惋惜,有的表现为卑劣的暗示——一下子都送到莫里哀耳边来。但他不只是悻悻然了,而是跟狼一样露出发黄的牙齿,要咬人似的。显而易见,经过去年布高尼府剧团的斗争之后,他对人们之间存着这种赤裸裸的现象,很多已经习惯,不觉得奇怪了。除此之外,他还遇上了一桩不幸:国王的教子路易在演出《艾丽德公主》之后不久便一命归天了。
游园会这时照常进行。在花朵砌成的剧场里,乐队奏着流里民歌的调子,火球从天空落下来,于是有决定性的狂欢节第六天来临了。这一天是5月12日,莫里哀禀报国王说,他的剧本还没有完成;只把这个最神秘的剧本的前三幕演给国王和宫廷大臣们看了,这是一个描写伪君子的剧本,名叫《伪君子或者骗子》。
这里我毋需多说。这个剧里刻画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撒谎者、十足的坏蛋、告密者、特务、伪君子、色鬼、勾引别人妻子的诱惑者。这样一个显然是社会上害群之马的人,不是别人,乃是一个神职人员——教士。他的话里充满了甜蜜的虔诚的言词,更有甚者,这个人物每做一桩下流勾当都要从圣书中引经据典地加以旁证!
我认为没有必要絮絮多言。观看此剧演出的有国王、王太后——一个笃信宗教的妇女,还有无数的宫廷大臣。他们中间有不少人是早些时候煊赫一时的宗教团体圣餐会的热心成员。这个圣餐会当时在法国在保卫宗教和风俗纯正上,其活动范围发展得那样广大,以致于政府一度想封闭这个宗教团体。
这个描写达尔杜弗的喜剧,刚开演时,受到普遍的赞扬和善意的关注,但是这一切很快就变得使人们非常吃惊了。在第三幕结束的时候,观众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想,有些人甚至闪现了这么一个念头,也许莫里哀先生神智不大清醒吧!
当然,宗教界人士中来的有各式各样的人。譬如罗克特神甫,后来成了奥登地区的主教,此人莫里哀早在令人难忘的朗格多克时代就认识他,那时候他在全体信徒面前表现的行为极其下流;还有过去的律师沙尔皮,现在成了传教士,当时正在勾引宫廷药剂师的妻子;另外还有一位著名的波尔多地区的圣芳济派神甫,名叫伊季耶,他在投石党运动时期以骇人听闻的出卖行径而臭名昭著,以及其他一些人。但是要把莫里哀在舞台上所描写的东西重新叙述一番……不,你们得承认,这对大家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吃尽苦头的上流社会的侯爵们对于国王把他们像租赁出去一般,让莫里哀任意讥讽辱骂,已经习以为常了。斯卡纳赖尔们、小店铺老板们也受到达尔杜弗同样的遭遇。……但是,在《伪君子》中,莫里哀却闯进了他不该染指的领域。
愤怒的情绪异常迅速地滋长起来,表面上却是死一般的寂静无声。可是,发生了一桩前所未闻的事件。这位帕莱·罗亚尔剧团的喜剧演员由于大笔一挥却破坏了,并且终止了凡尔赛宫的游园活动:王太后退出了凡尔赛宫表示抗议。
以后事情变得十分严重起来。国王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身披大红袍的人,他不是别人,而是巴黎的大主教——阿尔杜延·德·鲍蒙·德·佩列菲克斯红衣主教。他十分坚决而严肃地请求国王立即禁演《伪君子》一剧。圣餐会只说明一点,那就是,它说莫里哀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这是国王一生中第一次和仅有的一次,使他在观剧之后感到惊诧、惴惴不安。
于是,有了一个机会,使得这两位干亲家单独地呆在一起。有好大一会儿,他们两人默默地互相凝视着。从幼年就养成说话简短明了习惯的路易十四突然觉得,话有点说不出口。国王凸出嘴唇斜眼望着这位面色发青的喜剧演员,脑海里泛起了这样一个念头:“然而这个莫里哀先生真是有趣得很!”
这时候,喜剧演员自己说出下面的话:
“嗯,陛下,我想恭请国王恩准上演《伪君子》。”
这位国王干亲家感到大吃一惊。
“可是,莫里哀先生,”国王带着很大的好奇心,望着对话人的眼睛,说道,“大家一致肯定地说,您的剧本里有讥讽宗教和神祇的地方……”
“斗胆向陛下报告,”同国王结成干亲家的这位演员诚恳地回答道:“信教敬神这件事,有真的,也有假的……”
“原来这样,”教父一面回答,一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莫里哀,“然而,请您恕我直言,大家都说,您的剧本里分不清楚,您讥笑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宗教?是讥笑真的呢?还是假的?看在上帝面上,请原谅我,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永远彬彬有礼的国王补充说道。
两人都默然不语了。过了一会儿国王说:
“所以,我请你不必上演这个剧了。”
国王草草结束了这个游园会,于5月16日驾临枫丹白露。莫里哀随驾前往,而紧跟在莫里哀后面的是日益喧嚣的《伪君子》事件。
在枫丹白露观看《艾丽德公主》一剧的人们中间,有罗马教皇的特使,还有前来法国谈判的他的亲戚基治主教,主教很喜欢《艾丽德公主》这个戏,于是莫里哀通融了一番,使主教邀请他朗诵《伪君子》。于是,莫里哀给主教读了这个剧本,使大家惊诧的是,教皇使节很客气地说,他在这个喜剧里没有发现有什么不能容许和亵渎宗教的东西。主教的评价使莫里哀得到很大的鼓舞,他觉得似乎有可能从神职人员那里取得对剧本的庇护。但没有如愿以偿。国王在枫丹白露刚刚安顿下来,马上便有人向国王递交了在巴黎很快印好的圣·瓦尔福洛梅教堂的教士皮耶尔·鲁列神父的呈文。呈文上收信人是这样写的:“谨呈世上最光荣的国王——路易十四陛下亲启”。——信的内容全部是涉及《伪君子》剧本的。
这位尊敬的天主教教士是一个激昂慷慨的人,他的话说得十分明确。照他看来,莫里哀根本不是人,而是魔鬼,只不过具有人形肉体,穿着人衣罢了。皮耶尔·鲁列认为,鉴于地狱之火反正莫里哀在劫难逃,那么就不必等待地狱之火烧他,现在就应当把这个莫里哀连同《伪君子》剧本当众一起用火埋葬。
当莫里哀了解到皮耶尔神父的控告信之后,他马上向国王递了一个呈子,用绝望的语言恳请国王保护。
对人们向他指手画脚,该如何如何办事,如何如何处世待人,这类的情况,路易十四是不能容忍的。因此,鲁列的焚书坑儒计划完全没有得逞,更有甚者,鲁列和他的荒谬建议受到极大的冷遇。
这里顺便说说,当时还发现,除了罗马主教以外,还有一个人庇护《伪君子》。这就是待人接物粗暴的、讨人嫌的、然而聪明好学的孔德亲王。正当《伪君子》公演的时候,意大利剧团上演了一出滑稽闹剧《斯卡拉穆什》,在这个剧中,以断然否定的手法描写了一个僧人。国王对《伪君子》的事情仍然感到迷惑不解,他在观看了意大利人演的《斯卡拉穆什》之后,对孔德亲王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那样反对《伪君子》?《斯卡拉穆什》的内容要尖锐得多呢。”
“陛下,”孔德亲王回答道,“那是因为《斯卡拉穆什》中作者讥笑的只是上天和宗教,对这些老爷们是无关紧要的;而莫里哀的《伪君子》的戏里讥笑的正是他们本人。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大发雷霆的原因,陛下!”
然而,孔德的辩护词也没有帮上莫里哀的忙。这个倒霉剧本的作者怎么做了呢?是把它烧掉了吗?还是藏起来了?没有。从凡尔赛宫事件的震惊中恢复元气以后,这位不知悔改的剧作家又坐下来写《伪君子》的第四幕和第五幕了。
莫里哀的靠山奥尔良公爵当然要莫里哀为他演出《伪君子》了,于是莫里哀于那年夏天在维利耶·科特莱城堡演了三幕。演完之后,又在连锡孔德亲王府邸将此剧全剧推出。
诚然,剧本是禁演了,但是绝不可能阻止它传播。它以抄本的形式在法国广为流传。并且它的名声远播国外其他欧洲各国,当时在罗马的、刚加入天主教的瑞典女王赫丽斯京娜曾正式向法国提出请求,很想弄到一份剧本的抄本:女王有意在国外上演此剧。这使法国权贵们陷入了颇为难堪的境地。但是他们还是想出了一些借口,拒绝了女王的请求。
当病体支离的、不住咳嗽的、见人就生气的莫里哀在枫丹白露疗养之后,回到帕莱·罗亚尔剧务工作上来的时候,才弄清楚剧团的收入在下降。不错,《艾丽德公主》一剧演得颇为成功,但花费太大。时髦的第一流剧作家让·拉辛的剧本《费瓦伊德》由剧团上演了,但并不太上座。《伪君子》的毁灭处处使莫里哀有切肤之痛。
而且,莫里哀又遇上一件沉痛的伤心事——胖子格罗·雷纳·杜巴克死了。莫里哀叫一个专门扮演老太婆角色的新丑角尤别尔取代他。这时候,他开始琢磨,应当用什么样的剧本来代替《伪君子》。
(1)潘:希腊神话中的山林、畜牧神。身体是人,腿和脚是羊,头上有角。
第二十一章 让天雷轰死莫里哀吧!
莫里哀集中精力研究西班牙民间传说。他边和妻子吵着嘴、唠叨着、不停地咳嗽着,边坐到自己的书房里埋头阅读一卷卷的巨著,同时还随手书写着。在那些不眠的夜晚,一个富有诱惑力的迷人的形象——唐·璜·台诺里奥,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作者的面前,频频向他召唤。他反复阅读了笔名为提索·德·莫林的修道士加勃里埃·台里埃的剧本,以及意大利人所写的有关唐·璜的许多剧本。唐·璜的题材在世界各地都很流行,吸引了所有的人,其中也包括法国人。不久前法国人在里昂和巴黎都演出了话剧《唐·璜》(又名《石客》,因西班牙剧本最初的译者,把“客人”一词误译为“宴会”,故而曾译为《石宴》)。
莫里哀开始专心致志地塑造他的与众不同的唐·璜的形象,他编写了一个非常出色的剧本,并为该剧安排了一个古怪而又荒诞的结局:主人公唐·璜被地狱之火吞没了。
1665年2月15日《唐·璜》首次演出。拉格兰日扮演唐·璜,莫里哀饰唐·璜的仆人斯卡纳赖尔,新喜剧演员尤别尔饰皮埃洛,跛子贝扎尔饰唐·路易,杜克鲁阿西饰狄芒许,德·勃里先生饰拉麦,两个被唐·璜引诱的农村姑娘——夏绿蒂和玛杜林娜则分别由德·勃里夫人和再次怀孕已三个多月的阿尔曼达扮演。
《唐·璜》(又名《石宴》)初次上演时,票房收入即已达到一千八百利弗尔。后来继续上升,一直达到二千四百利弗尔。
《唐·璜》的上演使巴黎人大为震惊。人们原以为由于《伪君子》一剧而遭到沉重打击的作者会悔过自新,并向观众奉献一部不再触及社会根本问题的十分温和的作品。然而情况非但不是如此,而且《唐·璜》惹出的乱子,即使不比《伪君子》更大,也绝不亚于它,特别是因为《唐·璜》是在剧院公开演出,而《伪君子》毕竟只是在有限的一部分人中间演出而已。
莫里哀塑造的主人公唐·璜是一个十足的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这个无神论者虽说行为放荡,却是一个机智灵敏、勇敢无畏,并且令人倾慕的人。唐·璜的谈吐总是如同剑击一般出人意料,令人吃惊,莫里哀塑造了唐·璜的仆人——斯卡纳赖尔这样一个怯懦、卑微的形象作为对立面,来与唐·璜这个卓越的自由思想者加以对比。*
《唐·璜》的演出使笃信宗教的信徒们感到十分沮丧,不久这种沮丧情绪变成了愤恨。他们发表了批评《唐·璜》的第一批文章。有个名叫巴比耶·德·奥库尔的人,化名洛士蒙写文章,要求对莫里哀先生加以惩戒,同时他还提醒说,奥古斯丁大帝曾经处死了嘲笑丘比特的侍从小丑。除了奥古斯丁之外,他还提到了另一个罗马皇帝费奥多希亚,这个暴君把类似莫里哀一类的作者都处以裂刑,把他们抛给野兽,使之被撕得粉碎。
继洛士蒙之后,另一位作家发表评论,竟然说,假如《唐·璜》的作者能和他的主人公一起天打雷殛而死,那才是天大的好事呢。在这位作者之后,我们的老相识——笃信宗教的孔提亲王,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重新登场。他在他写的关于喜剧和演员的专论中宣称,《唐·璜》是一个毫不隐讳的无神论派,可以看出,亲王的论断是很机智的。
“事实上,”他说,“让唐·璜发表一篇大胆的演说,而让一个傻瓜仆人来捍卫宗教和神的原则,怎么可能呢?这个仆人究竟有多大本事能与他的卓越的论敌相抗衡呢?”
总之,希望天雷击毙帕莱·罗亚尔剧团领班的呼声甚嚣尘上,日甚一日。全剧中唐·璜和乞丐之间对话那一场离奇的戏,引起的反响最为强烈。唐·璜问乞丐:他在做什么事情?乞丐回答说,他整天为那些赏给他点什么的施主们的平安康顺祈祷。唐·璜针对他的回答说,一个整天祈祷的人不可能生活得不好。然而乞丐承认他是很穷苦的。于是唐·璜说,可见他的一片苦心并没有得到上天的好报。唐·璜并且表示愿意给他一个路易多尔(1),但要求这个可怜的人必须咒骂神。乞丐拒绝这样做,而唐·璜还是给了他一个路易多尔,照他自己的说法,这是“出于仁爱之心”的缘故。
因为这场戏,莫里哀甚至把一向对他态度比较友好的人也得罪了;作者让自己的主人公在终场遭受雷击,更是大家所不能接受的。简言之,《唐·璜》的舞台寿命是短促的,它只上演了十五场,就被禁演了。
不妨再补充一句,莫里哀借《唐·璜》与巴黎整个学术界的人士,也就是和那些医生们展开了争论。他在喜剧中对他们进行了毫不留情的嘲讽。
这样一来,莫里哀由于树敌过多,他们剧团的演出进入了萧条时期。沉闷的夏天漫长而又惨淡凄凉。在家里他经常与怀孕的、变得非常容易动怒的妻子争吵,并且为了票房收入的下跌而发火和无谓地骂人。在遭到《伪君子》和《唐·璜》造成的两次损失之后,要扭转这种下跌的局面是很困难的。
当莫里哀的心绪极端不佳,简直到了难以忍受的时候,他不得不借酒浇愁,于是莫里哀和他的一些老同学,其中有:克劳德·夏佩尔以及拉封丹、波阿洛和正在走红的新秀让·拉辛,经常到一些下等酒馆去,有时在“白绵羊”、有时在“云杉果”等地方聚会。在集会的时候,总是由爱絮叨的夏佩尔主持,他一向是把喝酒视为人生最大乐趣。可以想象,这伙人,尤其是他们为首的还是莫里哀,假如出现在我们今天随便哪家法国饭店里,准会不用花钱,白请他们饱餐一顿的!
此时戏剧活动仍照常进行着。遵照国王的旨意,六月份在凡尔赛宫演出女剧作家德·扎尔丹小姐写的剧本《卖弄风情的女人》。该剧是在花园内的露天剧场演出的,用来装饰剧场的数不清的橙子树蔚为大观,使演员们不胜惊奇。
8月4日阿尔曼达分娩,为她的丈夫生了一个女儿。女孩儿的教父是我们的老相识埃斯普里·列蒙·德·莫登,教母则是玛德莱娜。这对旧情人的爱情关系早已完结,德·莫登和玛德莱娜之间现在只保持着一种默默的而又悲愁的友谊,为了表示对这对旧时的恋人——现在的教父和教母的尊敬,孩子的父母特意把他们两人的名字结合起来,给小女孩取名埃斯普里·玛德莱娜。
在莫里哀的女儿诞生几天之后,剧团里发生了一件使全团的情绪为之振奋的大事。1665年8月14日这个值得纪念的星期五,当剧团正在圣日耳曼·安·列演出的时候,国王向莫里哀宣布了他的诏命:从今以后剧团改归国王个人管辖,并加封其为帕莱·罗亚尔皇家剧团。与此同时,还规定剧团每年的薪俸为六千利弗尔。
演员们欢呼雀跃,欣喜若狂,决心尽力报答国王的恩典。假如不是因为莫里哀患了重病,他一定会立即报答皇恩的。莫里哀全身的器官都受到了损害。他的胃部出现剧痛,看来是神经性的,这种疼痛几乎一直都在折磨着他。此外,他咳嗽也愈来愈厉害,有一天竟咯出了血来。因此,医生们为莫里哀进行了会诊。
莫里哀的病情刚有好转,他就开始在话剧领域里进行大胆的试验,可以断言,这种试验对世界上任何一个戏剧家来说都是不能成功的。我无法理解,这样一出戏是怎么完成的:在五天的时间里,他编剧、排练并演出了一台加有序幕的三幕芭蕾舞喜剧。这个剧取名《医生的爱情》,于9月15日在凡尔赛宫演出,国王观后十分满意。后来,该剧又到帕莱·罗亚尔公演,卖座率也相当高,于是围绕这个剧,莫里哀早已司空见惯的那种攻讦、毁谤变本加厉了。
这一次莫里哀的喜剧使法国整个医学界蒙受了最严重的侮辱,因为剧中出场了四位医生,个个都是地地道道不学无术的骗子。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莫里哀和医生们反目成仇呢?我们早已知道,莫里哀经常生病,他的病迁延日久,毫无痊愈的希望,逐渐发展为一种疑病,使他极端衰弱。他到处求医问药,然而医生们都束手无策。看来,莫里哀对医生们的抨击是正确的,因为莫里哀所处的时代,正是这种伟大的艺术,即医学历史上最可悲的时期。莫里哀时代的医生大都不能给病人治好病,他们的那些功绩简直难以列举。正如我们曾经提到过的伽桑狄就是一例,他们用放血术断送了他的生命。去年不久前,有一位医生给莫里哀的一个好朋友列瓦耶尔连灌了三次对他的病症是绝对禁服的催吐剂,马上就把列瓦耶尔打发到阴间去了。红衣主教马扎然去世之前,曾请来四位医生为他会诊,结果他们成了巴黎人的笑料,因为他们四个人竟然提出来四种不同的诊断!总之一句话,莫里哀生活的时代是医学发展的黑暗时期。
可以说单凭这些医生所特有的纯外部特征——穿着黑色的长衫,蓄着胡须,骑在骡背上在巴黎城里逛来逛去,并且操着一口令人费解的特殊语言——就令人不禁想要把他们搬上喜剧舞台了。因此莫里哀在《医生的爱情》中就写了四位这样的医生。这些医生的名字全都是波阿洛在愉快地吃晚饭的时候,随意用希腊语为莫里哀编造出来的。第一位医生叫德佛南得莱斯,意思是杀人凶手;第二位叫巴伊斯,意思是狂喊乱叫的人;第三位叫马克洛东,意思是说话慢声慢语的人;最后,第四位叫陶麦斯,则是放血的人。
乱子闹大了,因为观众立刻在这四个形象当中认出了四位宫廷御医:埃利·贝德·德·福若莱、让·埃斯普里、格诺和瓦洛,其中最后一人不仅是宫廷御医,而且还是国王的首席医官。在该剧公演约四年之后,就是这位瓦洛治死了国王的兄弟之妻亨利埃特,他倒没用放血术,而是给病人开了一副对她的病症绝对禁忌的鸦片酊剂。
舞台上四个冒充内行、招摇撞骗的医生的会诊,引得观众捧腹大笑。《医生的爱情》演出之后,医务界对莫里哀的仇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此剧在帕莱·罗亚尔剧院上演,大大地改善了票房收入。诚然,其他剧团的作者所创作的一些剧本在这方面也起了不小的作用,在这些作者之中值得一提的是莫里哀过去的论敌——顿诺·德·维斯。他毕竟写出了一部出色的剧本《卖弄风情的母亲》,莫里哀与他言归于好,用了他的剧本演出,德·维斯的剧本获得了成功。
剧团把主要的希望寄托在让·拉辛的剧本《亚历山大大公》上。剧本正式排练,并于1665年12月4日在帕莱·罗亚尔剧院首次上演。
然而莫里哀这位年轻的朋友让·拉辛却干了一桩令他非常吃惊的事情。帕莱·罗亚尔剧团直到即将演出的十二月才惊悉,布高尼府剧团已开始排练《亚历山大大公》,而且此举是得到拉辛同意的。扮演亚历山大的拉格兰日意识到,他必须和著名的弗洛里多尔决一胜负,帕莱·罗亚尔剧团的经理简直伤透了脑筋,因为很显然,与布高尼府剧团同时上演同一出戏,票房收入肯定会下跌的。
大家要求拉辛解释清楚,他根据什么理由把已经排演的剧本又交给其他竞争的剧院,拉辛回答说,他不赞成《亚历山大大公》一剧在帕莱·罗亚尔剧团演出,照他的看法,这个剧由布高尼府剧团演出,卖座将会更好一些。
为了这件事两位戏剧家的友谊一刀两断,莫里哀恨透了拉辛。
(1)路易多尔:法国十六——十七世纪的货币。
第二十二章 恼怒的恋人
“我要在大地上去寻觅一个偏僻的穷乡……”
——《恨世者》
拉辛背信弃义之后,莫里哀又病倒了。他的保健医生莫维兰经常来看望他,看来,这位医生的医道还是比较高明的。然而就是莫维兰也很难确诊帕莱·罗亚尔剧团经理的病症。如果我们说,莫里哀全身都是病,恐怕是最正确不过的了。显然,除了肉体上的病痛之外,精神上的痛苦也在折磨着他,主要症状是他的精神经常处于一种压抑忧郁的状态。在他的眼中,整个巴黎都笼罩在一层令人厌恶的灰色的网里。病人皱起眉头,痉挛抽搐,常常一个人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坐在书房里,像只生了病的雏儿似的。
给莫里哀治病是很困难的。他请求医生给他开药,莫维兰总是满足他的需求,给他开出大量的各种各样的药,并规定服用方法,然而病人却不认真遵照医生的处方去治疗。病人神经过敏,非常多疑,他竭力想弄明白他身体内究竟出了什么毛病,他自己给自己按脉,并把自己的病情想得很严重。
1666年1月拉辛又使莫里哀遭受了一次新的打击。寡妇杜巴克宣布她要转到布高尼府剧团去。莫里哀听到这个消息,异常气愤地表示,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很清楚,正是她的情夫拉辛把苔莱扎·玛尔基扎·杜巴克撺掇勾引走的。
不知是莫维兰的药救了莫哀里,还是他本身的抵抗力战胜了病魔的进攻,二月末莫里哀总算恢复了正常的戏剧活动。他用一个春天的时间写出了一部新剧本《恨世者》(又名《恼怒的恋人》)。此剧描写了一个诚实正直,反对虚伪,因此也自然是一个孤独的人的故事。莫里哀的医生只要好好研究一下这部作品,就会发现:剧本中无疑反映了他的病人的心情。其实莫维兰医生大概也知道这个剧本。
尽管有学识的人认为《恨世者》是莫里哀最优秀的作品之一,但在观众当中并没有获得巨大的成功。首场演出的情况很不景气。有一个观众是拉辛的熟人,想讨好拉辛,就对他说,他去看了首场演出,《恨世者》这个戏是彻底失败了。至于莫里哀所仇视的这个拉辛是怎么回答那位幸灾乐祸的人呢,倒是很值得一提,他说:
“是吗,你去看戏了?可我没有去。不过我不相信你的话。莫里哀写出坏剧本是绝不可能的。你快去再仔细看一遍吧。”
《恨世者》刚一问世,就引起了一场风波,给莫里哀招来了麻烦。其实,我们知道,很难想象莫里哀的剧本,哪一部能不招来麻烦的。巴黎人按照他们一向的习惯,寻找剧本中所描写的人物的原型,并到处散布谣言说,剧本的主人公不是别人,正是太子的老师德·蒙托杰公爵。
这个谣言转瞬即传到了公爵的耳中。他对莫里哀的剧本一无所知,然而却立即断定:如果莫里哀描写的真是他,那肯定是把他丑化了。公爵大发雷霆,扬言:他只要一见到莫里哀,就要用棍子把他打死。一些热心的朋友把公爵说的这些恐吓话,转告给了莫里哀,这些话对一个曾经因类似事件而失却镇定、心绪不宁的人来说,会引起异常惊恐的。
莫里哀千方百计地设法不与蒙托杰碰面,然而他们的会见终究还是不可避免的。在国王观看《恨世者》演出的时候,蒙托杰也看戏来了。莫里哀决定躲在后台不露面,但演出刚一结束,就有人走到他跟前通知他:蒙托杰公爵请他去,有话跟他说。当时莫里哀吓得要死,来使感到十分惊讶,不得不向他担保说,蒙托杰对他没有任何恶意,绝不会难为他的。于是莫里哀面色苍白、双手战栗着来到公爵面前。这时他的恐惧却变成了惊异,因为蒙托杰拥抱了他,和颜悦色地向他表示感谢,并声称,他为自己能充当像阿尔赛斯特这样高尚的人的原型,而感到无上荣幸。同时,公爵还对剧作家讲了许多恭维的话,从那时起公爵对莫里哀的态度变得十分和善友好了。而最有趣的是,莫里哀在塑造阿尔赛斯特这个形象时,根本就从未想到过这位蒙托杰公爵。
虽然《恨世者》在宫廷演出取得很大成功,剧本质量也很高,可是该剧在帕莱·罗亚尔的票房收入仍然不佳,因此演员们三番五次地来找他们的经理,说尽好话,恳求他排演一出新戏,他们的理由是:即使是皮埃尔·高乃依老人为帕莱·罗亚尔剧团写的剧本《阿季拉》也不见得有多大生命力。
第二十三章 神奇的大钢琴
演员们所要求的新剧本写出来了,于1666年8月6日演出了莫里哀新编的喜剧《屈打成医》。剧本写得很出色,深受巴黎观众的喜爱,因而取得了可观的收入,演出季节中,赚了近一万七千利弗尔。可是莫里哀本人却不以为然地说,这出闹剧是个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小玩艺儿,不必多花脑筋,而十二月在圣日耳曼·安·列举行的盛大庆典时该献演什么节目,倒是需要认真考虑的。在这里应该提到一件大事,它发生在举行庆典和上演《屈打成医》之前很久,不过恰恰是在这一年。
当时法国有一个儿童剧团,名叫“皇太子滑稽剧团”。剧团的领导人是风琴家列津的夫人列津太太,该剧团在外省演出了一段时间之后,来到了巴黎。她的丈夫列津先生看来具有非凡的发明才能,他充分发挥他的聪明才智,终于发明了一架大钢琴,这架钢琴无须人的双手按动琴键,即可自行演奏列津选定的各种歌剧乐曲,真可谓是一架神奇的大钢琴。不言而喻,这架有魔力的乐器使观众大为震惊。国王也听到了关于这架钢琴的传闻,于是宣诏让其进宫表演。这次演奏的结果却是令人失望的:王后刚一听到乐器自动演奏的声音,立即昏倒了。国王显然不那么容易被这难以置信的怪事所惊倒,他吩咐打开钢琴的盖子,立时观众惊呼起来。他们亲眼看到,从钢琴里拖出一个浑身哆嗦、被折磨得筋疲力尽而且龌龊不堪的小家伙,正是他躲在钢琴里面弹奏。
小男孩名叫米舍尔·巴朗,他是布高尼府剧团已故的喜剧演员安德烈·巴朗的儿子,在列津太太的儿童剧院里演戏。该剧院的少年们已在帕莱·罗亚尔演过好几个剧了。而且大家都知道,这个十三岁的孤儿巴朗长得非常秀美,此外,他的演戏才能也非常出众,像这样有才气的演员,也许还不曾见到过。
莫里哀当众宣布,这是法国舞台上一颗未来的明星。他从列津太太手中将巴朗救出来,带回自己家中教育培养。莫里哀同妻子离婚之后,除了仍住在同一座房子里,以及剧院事务上有一定联系之外,与她已再无其他来往,孤独而多病的剧团经理对这个有天才的小男孩产生了异乎寻常的眷恋之情。他像照顾亲生儿子一样照顾巴朗,想尽办法改掉他暴躁、粗野的性格,教他戏剧表演的技巧,他的努力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取得了非常大的效果。
巴朗住在莫里哀家里成了个复杂问题,因为阿尔曼达讨厌这个男孩子。原因何在,的确令人不解。很可能是由于莫里哀在英雄诗体剧《梅里赛尔特》中专门为巴朗写了一个角色米尔季勒,这个剧是莫里哀为十二月份国王举行盛典准备的剧目。
这种被称为“芭蕾之神”的庆祝会十二月份在圣日耳曼正式揭幕。由舞台场面设计专门家伊萨克·德·宾谢拉德设计的大型芭蕾舞的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尤其是国王还亲自粉墨登场,和拉瓦里埃小姐共同表演舞蹈。可是当演出《梅里赛尔特》的时候却出了问题,这出戏只公演了一场就因阿尔曼达和巴朗的缘故中断了。在《梅里赛尔特》临开场前,不知是由于巴朗的举止放肆,还是由于阿尔曼达在《梅里赛尔特》一剧中只扮演了一个小角色牧女埃罗克谢娜,退居到次要地位而不满,阿尔曼达大发雷霆,打了巴朗一记耳光。
傲慢得像个魔鬼一样的男孩子奔向莫里哀,断然宣布,他要离开剧团。莫里哀几乎是哭泣着苦苦哀求他留下,但巴朗坚持不干,经理好不容易才勉强说服他,纵然要走,也要把首场演出坚持下来,演好米尔季勒。巴朗同意只演一场,后来他竟大胆地跑到国王面前申诉,说了许多埋怨阿尔曼达的坏话,并请求国王批准他脱离莫里哀的剧团。
国王答应了他的请求,于是巴朗又回到了他原来生活的环境,也就是回到列津太太那里。
莫里哀陷入了不可名状的痛苦之中,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代替巴朗扮演米尔季勒。《梅里赛尔特》只好停演了。在短短的时间里,莫里哀草就了一个空洞无聊,毫无价值的田园诗作品——《科里顿》,剧中出现一批跳舞的茨冈人、巫师、恶魔以及类似的人物。《科里顿》也列入了“芭蕾之神”戏剧活动的剧目之内,然而,只有在吕利为该剧谱写了优美动听的乐曲之后,才使这个作品获得了生机。
除了《科里顿》之外,莫里哀还奉献给宫廷庆祝会第三个节目——独幕芭蕾舞喜剧《西西里人》(又名《画家的爱情》)。这个节目于1667年1月5日正式演出。
在圣日耳曼节日活动结束之后,莫里哀病倒了,这次他的病情非常严重,是肺部出血。莫里哀的亲朋们极为焦虑不安,医生也叮嘱莫里哀要立即离开巴黎。这是有益的忠告,人们把莫里哀送到了乡下去,开始给他服用牛奶,对症治疗。六月份莫里哀终于恢复了健康,他才得以回到剧院,参加夏季演出的排演工作。
第二十四章 它复活了,又重新夭折了
“令人奇怪的是:我们的喜剧作家们,离了政府就不行。没有官方出头,我们就连一个剧本也无法收场。”
——果戈理:《剧院散场》
1667年是丰收的一年,不像前一年那样萧条。我一直关注着两个人的生活——法国国王和帕莱·罗亚尔剧团的经理——在这一年里他俩各自考虑出两个计划。
国王想的是:他的夫人玛丽·泰莱丝是西班牙国王菲利浦四世的女儿,国王两年前逝世了,夫人拥有一块位于荷兰境内的西班牙领地的继承权。于是国王马上着手缜密地研究如何实现他的计划。
国王的喜剧演员的想法就远没有这样宏伟了,可是这个想法对莫里哀的吸引力却丝毫不亚于他的国王想将一片新领土并入法兰西的企图。由于治疗的效果不错,莫里哀两颊上那种被疑为病态的粉红色斑点消退了,眼睛里也不再闪着那种病态的、焦躁不安的光芒。这时他从书橱里取出《伪君子》的手稿,开始修改。首先他把达尔杜弗改名为巴纽夫,接着又给巴纽夫脱去僧侣的外衣,把他变成一个世俗的人。然后莫里哀又删去了许多处引自圣经的引文,设法把那些过于尖锐的地方改得缓和些,而且在结局上狠下了一番功夫。
这个结局是很精彩的。当骗子达尔杜弗,也就是巴纽夫击败了一个个诚实的人,稳操胜券的时候,当看来人们似乎已无法逃出他的手掌心的时候,结果又出现了转机,万能的国王解救了人们。堂堂的警官大人仿佛从天而降,他不仅在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抓获了恶棍,而且发出威严有力的独白来表明,只要有国王在,忠诚正直的人们就完全可以安居乐业,任何骗子也逃不过国王像鹰一样锐利无比的目光。光荣归于警官,光荣归于国王!如果没有他们,我真不知道,莫里哀先生如何使他的《伪君子》收场。同样我也不知道,过了大约一百七十年以后,在我那遥远的祖国,另一位患病的讽刺大师(1),如果不是从圣彼得堡及时奔来一个头上插着马尾的宪兵,他又将如何使他闻名世界的《钦差大臣》收场呢?
莫里哀修改完剧本,满意地从头到尾审阅一遍,就开始围着国王献殷勤,打主意了。而此时国王却自顾自直飞云天,在空中慢悠悠地回旋,目不转睛地俯视着脚下的荷兰。正当西班牙法学家细致详尽地论证,玛丽·泰莱丝,其实也就是国王路易十四无论如何也无权得到西班牙的领地的时候,国王认为此事已拖延太久,决定摆脱法律的范畴来解决。他已经一切准备就绪。他的大臣们已与葡萄牙、英国及其他各国达成协议,于是在社会上突然出现了一种预示着巨大喧嚣即将来临的不祥的沉寂气氛。巴黎市里开始紧张起来。穿着华丽、佩戴着勋章的官员们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开始回避各种娱乐活动,并披起了战袍。
帕莱·罗亚尔剧团的经理却认为这是一个有利的时机。他脸上挂着迷人的微笑,来到国王面前,向他奉献上自己的手稿,讲述着他是怎样修改剧本的。国王大约正在考虑着其他什么事情,他颇为赏识地看了喜剧演员一眼,顺口应答了几句什么话,意思好像是他本人丝毫不反对这个剧本……莫里哀的眼睛陡地闪烁出激动的光芒,立即离开了国王的会客室。
转眼间,国王召见的元帅杜连尼代替宫廷近侍莫里哀,来到了国王的身边,而且在西班牙与荷兰人还没有来得及理解所发生的事情的意义时,法国的骑兵战斗队已经冲进了荷兰的大地。战争爆发了。
远离隆隆炮声的莫里哀先生和他的演员们怀着崇高的激情,抓紧排练更名为《骗子》的剧本《伪君子》。8月5日,在这难以忘怀的首场演出的日子里,观众涌进了帕莱·罗亚尔剧场。票房收入达到一千九百利弗尔,演出空前成功。然而就在公演的翌日,一个巴黎议会的警官突然来到帕莱·罗亚尔剧场,并交给莫里哀先生一张首席议长基廖姆·德·拉穆安尼昂签署的官方命令:立即停止演出《骗子》。
莫里哀急忙跑去找奥尔良公爵夫人请求援助,公爵夫人派了她的一个心腹去和议长联系。议长答复说,非常抱歉,他无能为力,因为国王不允许上演《骗子》。于是莫里哀又拉住他忠实的朋友波阿洛一起去找议长,因为波阿洛和拉穆安尼昂的关系一向很好。议长非常客气地接待了莫里哀先生,他不仅没有当面责备作者宣传无神论,使他难堪,也没有指责他的剧本是危险的,而且恰恰相反,还说了不少恭维话,对莫里哀先生的天才给予了应有的评价。拉穆安尼昂十分礼貌周到,但在最后谈到《骗子》的演出问题时,他却表示在未经国王批准之前,他绝对不许恢复公演。*
莫里哀为他的任何一个剧本,也没有像为《伪君子》这样顽强地奋争过。他叫来他可靠的同志、学生和朋友拉格兰日,和他一起来的还有拉·托里利埃先生,莫里哀要求他们立刻去找一辆邮车,飞快驶往佛兰德尔,国王的大本营去。
拉格兰日和拉·托里利埃随身带着一千利弗尔,把莫里哀长长的陈情表也放进提包里。在陈情表的末尾,莫里哀请求国王保护他免遭那些达尔杜弗们的疯狂迫害,只要这些人得逞,他就再也别想写喜剧了,哪怕是最无害的喜剧,也无法写了。在这份陈情表中莫里哀使国王相信,他只不过是想要以自己的剧本使君主在光荣的出征之后,能够娱乐身心,他希求的只有一点——使那位整个欧洲一听到他的名字就颤抖的人发笑。莫里哀拥抱、送别了拉格兰日和拉·托里利埃,8月8日载着他们驰往佛兰德尔的马车,隐没在大路上的一片尘雾之中。
《伪君子》和《骗子》成了巴黎街谈巷议的话题,11日更爆发了一大新闻。全巴黎都在拜读大主教的告示。
告示写得威严有力,是这样开头的:
“据行政监事官报告:于本月5日,星期五,市内一剧院公演了一出取名《骗子》的最危险的喜剧,该剧对宗教十分有害,它借口谴责伪善和伪装的虔诚,却为谴责所有真正笃信宗教的人提供了口实。……”
巴黎的人们惊叹不已,争相阅读告示,莫里哀的论敌们欣喜若狂,5日那天没赶上去剧院的戏剧爱好者们感到懊丧。而大主教在他的告示中却继续大讲,他深知对宗教虔诚的亵渎有多么危险,尤其是正当国王陛下为了国家的利益,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战斗,正当应该更加虔诚热烈地祈祷上帝,保佑国王福体安康、保佑国王旗开得胜的时候,他——大主教不但禁止《骗子》演出,同样也禁止当众或在某些私人集会上公开朗读或去听这个喜剧的朗诵,凡违反者一律开除教籍。大主教指示圣·玛丽亚·玛格达利娜和圣·谢维林两个教堂的院长监督执行他的命令。
“此布巴黎,1667年8月11日盖章。”
这纸告示的分量有多么重,连最天真的人也能看得出来,巴黎人都很清楚,《骗子》的官司是打输了。可是莫里哀还要再作一次努力,为自己心爱的作品争一条出路。他的一个朋友,也可能是他的一群朋友,写了一封信为《骗子》辩护,可是这封信根本无济于事。
这时,莫里哀对巴黎感到厌恶了。在拉格兰日和托里利埃回来之前,帕莱·罗亚尔剧团一直停止演出。莫里哀搬到了巴黎近郊的奥台尔村庄去,他在那里租了德·鲍福尔先生的一所住宅,每年四百利弗尔。德·鲍福尔把厨房、餐厅、卧室和顶楼两个房间都让给莫里哀使用,并且允许他在花园里自由散步。此外,莫里哀还单独付款20艾叩,租赁了一间屋子,专供朋友们来奥台尔拜仿他时居住。他和阿尔曼达商定,他把女儿埃斯普里·玛德莱娜带在身边,并送她进入奥台尔的一所私立寄宿学校上学。同时还商妥,厨娘拉福莱(她就是巴黎人常说的那个厨娘,莫里哀似乎总是把他新创作的喜剧朗读给她第一个听,以便了解这些喜剧到底可笑还是不可笑。)也到奥台尔来,为的是给莫里哀的来客们做饭,他还雇了一个女仆玛尔季娜,担负日常的家务劳动。莫里哀把普鲁塔克、奥维德、贺拉斯、采扎利和格罗多特等人的著作以及他的朋友罗奥撰写的附有作者为莫里哀写的题词的物理学论文都运到奥台尔的阁楼上。
《伪君子》的作者就这样悄悄地从巴黎消失不见了。
可是为外来的朋友准备的房间很长时间里都没有空闲过,莫里哀忠贞不渝的朋友克劳德·夏佩尔也曾住在这间屋子里。他走进来,稳稳当当地往屋里一坐,周围摆满了酒瓶子。这是他在安慰他的同班同学,他陪莫里哀在鲍福尔先生那一片黄色的花园里散步。九月份,当这个花园里的树叶完全变黄了的时候,拉格兰日和托里利埃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奥台尔。两位演员使者拥抱了他们的经理之后,汇报情况说,国王陛下身体健康,战事胜利在望。至于《伪君子》一剧的事,国王非常客气地接受了陈情表,然而关于公演的问题,则推说待战争结束,他回宫以后再行处理。
国王赢得了战争的胜利,而莫里哀先生,尽管为争取《伪君子》的重新上演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但仍归失败了。他使自己的拉撒路拉撒路:《圣经·新约》里的人物。乞丐,满身是疮。他是耶稣的朋友和学生,死后第四天耶稣使他复活。复活了,然而它的寿命仅仅有8月5日一个晚上。
(1)此处指俄国作家果戈理,他创作了喜剧《钦差大臣》。
第二十五章 殷勤好客的主人
莫里哀并不喜欢乡村和大自然。我们的喜剧演员是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巴黎的儿子。可是,不幸的家庭生活和多年来辛劳的工作,致使他的身体极为虚弱,因此奥台尔的放逐生活对他来说就成为十分需要的了。莫里哀有意限制自己和巴黎的联系,他只到剧院和王宫去,没有演出活动的日子都在奥台尔的阁楼上度过,观察鲍福尔花园一年四季景物的变化。夏佩尔是奥台尔的常客,除他之外,偶尔来住的其他朋友还有:波阿洛和拉封丹,有时也跟他们二人同来的基耶埃拉克伯爵(他是一个外交家,也是莫里哀作品最热心的拜读者)和夏佩尔的朋友德·容扎克伯爵。
这一伙朋友到奥台尔来,为的是让莫里哀放下工作,聊聊文学问题,谈谈别人的蹩脚诗以及胡乱编些讽刺诗,其中当然也包括嘲讽巴黎大主教佩列菲克斯的诗。集会一般都是以在夏佩尔房间里吃晚餐作为结束,而且这些晚餐的饭菜也深为大家所欣赏,尤其是容扎克特别感兴趣。
夏佩尔不知什么缘故为一顿晚餐买了两份酒。莫里哀感觉身体不舒服,他只朝这伙快活的朋友看了一看,没有喝酒就回自己房中去了。其余的人这顿晚饭竟一直吃到夜间三点钟,而在深夜三点钟的时刻,他们明显地感觉到,生活是如此地令人厌恶。夏佩尔讲话最多。奥台尔早已进入梦乡,而且公鸡也早已引颈高鸣了。
“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一切都是空的!”夏佩尔严厉地用手指点着什么地方,凶狠地高喊着。
“我们完全同意你的看法,”狂饮的酒友们回答他说,“接着说下去,夏佩尔!”
这时,夏佩尔又干了一杯红酒,他的头脑更加混乱了,又接着说道:
“是的,我的可怜的朋友们,一切皆空!看看你们的周围吧,请回答我,你们看到了什么?”
“我们没有看到一点美好的东西,”波阿洛赞同他说,同时痛苦地向四周环视着。
“科学、文学、艺术——所有这一切都是空虚无聊的,毫无价值的东西!”夏佩尔喊叫着,“而爱情呢?爱情是什么?我的不幸的朋友们!”
“爱情就是欺骗。”容扎克说。
“说得对极了!”夏佩尔响应了一句,又继续说道,“全部生活——这就是忧愁、不公正和不幸,这一切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们。”说到这里,夏佩尔哭了起来。
同样心绪不佳的朋友们劝慰安抚他一会儿,夏佩尔最后发出热烈的召唤:
“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办呢,朋友们?如果生活是这样一个黑暗的陷坑,那么就应该马上远远地离开它!我的朋友们,咱们去投水自杀吧!你们看,那儿,窗户外面就有一条河,它正在召唤我们呢。”
“我们跟着你,”朋友们应和着,于是大家都佩上长剑,披上斗篷,准备向河边走去。
喧嚷声愈来愈大。这时门开了,莫里哀裹着斗篷,戴着睡帽,手里端着蜡烛,站在门槛上。
他看了看洒满红酒的桌布和蜡烛上淌下来的油脂。
“你们要干什么?”他问。
“我们的生活实在无法忍受了,”夏佩尔哭着对他说,“永别了,莫里哀。我们去投水自杀。”
“这真是个好主意,”莫里哀忧伤地回答说,“可是你们竟忘记了我。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我也是你们的朋友啊。”
“他说得对!这的确是我们对不起朋友!”伤心的容扎克叫了起来,“和我们一起走吧,莫里哀!”
于是朋友们热烈地亲吻莫里哀,叫嚷着:“咱们走吧!”
“啊,也好,走就走吧,”莫里哀说,“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朋友们。晚饭以后半夜三更去投水自杀可不大妙,因为人们会说,我们这样走到水里去是因为醉眼昏花的缘故。这件事可不能这么办。咱们现在先躺下睡觉,睡到早晨起来,十点钟的时候,洗过脸,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的,然后自豪地高昂着头走向河中去,让所有的人都看到,我们是像真正的思想家那样去投河自尽的。”
“这个主意妙极了!”夏佩尔欢呼着,又一次狂吻起莫里哀来。
“我赞同你的意见,”容扎克响应着,突然一下子把头埋在一堆酒杯中间睡着了。
莫里哀几乎花了一个钟头,由玛尔季娜和两个仆人相帮着,给这些未来的投水者们解下佩剑,摘下假发,脱下长外衣,并且一个个地安顿到床上去。一切安排就绪之后,他才回到自己房间去,可是因为睡意已经搅掉,他就坐下来读书,一直读到太阳升起来。
翌日清晨,集体自杀的事,不知为什么,再也没人提起了。
据传说,印度文学史上有一个有趣的,但很淫秽的故事,内容是讲诸神之中有一个神,假托一个人的外形,当此人不在家的时候,去勾引他的妻子。丈夫回来之后,为了弄清楚,谁是真正的丈夫,法官们在两个认为自己有权称为丈夫的人之间安排了一场爱情的竞赛,结果当然是神胜利了。
民间流行的关于神假扮成丈夫的故事情节曾被希腊作家叶弗里皮德和罗马作家普劳图斯加工提炼过。法国人也利用过这个情节,戏剧家罗特鲁也编过一个剧本,剧名叫《索兹》,于1636年演出。莫里哀借鉴上述作家的成果,用优美的诗句,独特的韵律,创作了名为《昂非特里翁》的喜剧,1668年1月13日首次演出。它在本演出季节共上演二十九场,创出了最高的票房收入。从演出场次看,排列的次序是:戏剧界风靡一时的德·维泽的《风流寡妇》、莫里哀的《西西里人》以及高乃依老人的《阿季拉》。但从票房收入上看,它们都远不及《昂非特里翁》。
莫里哀一向习惯把他的剧本敬献给社会地位高的大人物,这次,他把《昂非特里翁》献给了德高望重的孔德亲王,在献词中他机智地提示,孔德亲王阁下的名字置于一军之首,较之置于一书之首,当然更正确一些。
为了庆祝和平条约的签订和佛兰德尔地区并入法兰西版图,在凡尔赛宫新开辟的花园里举行了庆典。宫廷剧作家莫里哀为这些节日创作了三幕散文体喜剧《乔治·唐丹》(又名《被愚弄的丈夫》)。剧中主人公是一个资产者,他幻想和贵族联姻,娶了一位贵族小姐为妻,结果他的妻子无耻地欺骗了他,使他成为一个不幸的人。
剧本写成,朋友们知道了它的内容之后,纷纷警告莫里哀说,巴黎有一个人无疑会认为乔治·唐丹是以他为原型,那又将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对方还会采取某种敌对的行动。莫里哀对朋友的警告表示感谢,并说他会有办法,使此人能够接受这个剧本。就在当天晚上,富有经验的经理在演出时遇到了那位可能认为唐丹就是指他自己的资产者,莫里哀走到他跟前,询问这位先生什么时候有空,彬彬有礼地对他说,本人很想为他宣读一个自己新写的剧本。那位资产阶级先生十分震惊,他表示任何时候他都有空,比方说明天晚上就可以。散场之后他立即去邀请客人们明天到自己家去。
“明天您不来我那儿串门吗?”他从巴黎城的这头走到那头,对大家说着。“晚上我们在一起玩玩儿。是啊,我顺便告诉你们,”他严肃地补充说,“莫里哀要求我允许他到我家去宣读他的新剧本。”
第二天莫里哀来到那位资产者的客厅里,好不容易才挤到小桌旁边,这里已经聚集了好多的人,而主人听着听着朗读,渐渐地变成了莫里哀衷心的崇拜者了。
继《乔治·唐丹》之后,另一部非常著名的喜剧《吝啬鬼》问世了,因此,可以大胆断言,奥台尔的空气对患病的莫里哀是起了良好的作用:1668年是莫里哀的创作硕果累累的一年。
在本年年底,即12月11日,苔莱扎·玛尔基扎·杜巴克溘然长逝,临终前她在布高尼府剧团扮演了拉辛的安德洛玛克,为自己赢得了荣誉。迷人的舞蹈家在她即将成为一个成熟的著名悲剧演员的时候却与世长辞了。因此,莫里哀先生原谅了这位奸诈的女演员的一切背信弃义的行为,并祝愿她安静地长眠地下。
第二十六章 伟大的复活
是谁照亮了喜剧演员一生的曲折道路?是谁向我说明,为什么在1664年和1667年被禁演的剧本,1669年却能够公演?
这一年的年初,国王召见莫里哀,对他说:
“我允许您演出《伪君子》。”
莫里哀喜出望外,然而他克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向国王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就走了出去。他马上开始排练。达尔杜弗的角色指派杜克鲁阿西担任,莫里哀本人饰奥尔恭,尤别尔饰柏奈尔夫人,托里利埃饰克雷央特,拉格兰日饰瓦赖尔,德·勃里夫人饰玛丽雅娜,阿尔曼达则饰演爱尔卜特。绝路逢生的剧本眼下仍取名《伪君子》,首场演出于2月5日正式揭幕。如果仅仅说这出戏取得了成功,是很不够的。《伪君子》的首场演出已成为巴黎戏剧界的一件大事,票房收入达到了从所未有的惊人的数字——两千八百六十利弗尔。
就在首场演出的当天,莫里哀给国王写了一封信:
“陛下!我有幸到一位十分正直的医生那里就诊,他向我许诺,如果我为他向您国王陛下请准一项恩施,他将延长我的寿命三十年。我回答他这番好意说,我对他没有过高的要求,他哪怕能担保不把我治死,我就很满意了。
国王陛下,他所要求的恩施就是得到您的‘文先’小教堂中天主教神甫目前的空缺。我是否可以在这由于您的恩准而使《伪君子》获得伟大复活的大好日子里,再冒昧向陛下请求这件事情?由于您的仁慈,我不再生那些伪君子们的气了。同样由于您的仁慈,我也正在和医生们和解。
毫无疑问,您一下子施予我这么多恩惠,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多了,但这对您陛下来说,可能是微不足道的!
我恭候您对我的请求的回答。”
这里所说的是莫维兰医生的儿子谋求神甫职位的事情。
国王召见了莫里哀,又像几年前三幕剧《伪君子》第一次公演后的情况一样,他们二人单独地、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国王注视着莫里哀,不禁想道:“他可真的老多了啊!”
“这位医生倒是为您出了什么力啊?”国王问。
“陛下!”莫里哀回答他说。“我和他在一起闲聊各种各样的事情。有时他给我开些药方,但就像他给我开药方一丝不苟那样,我也是从来不去服用他开的药,而健康也总是照样恢复了,陛下!”
国王笑了起来,结果莫维兰医生的儿子转眼间就获得了他所渴求的神甫的职位。
《伪君子》在演出季节共上演了三十七场,因此当演出季节结束算账的时候,情况一目了然:《吝啬鬼》收入一万五千利弗尔,《乔治·唐丹》——六千,《昂非特里翁》——两千一百三十利弗尔,《恨世者》——两千,皮埃尔·高乃依的《罗多古娜》——一个古怪的数字八十八利弗尔,而《伪君子》竟收入四万五千利弗尔。
第二十七章 布索那克先生
那些和我的主人公一起生活过的人们,开始一个一个地辞别了人世。在《伪君子》首场演出之后二十天,莫里哀衰老的父亲——让·巴蒂斯特·波克兰逝世了。唉,刚刚踏入剧坛的喜剧演员跑到父亲面前,请求他给一点钱,竟把父亲吓得要命的那种日子,早已成为过去了。父亲临终前,情况已大不相同,出了名的儿子不止一次地接济陷入困境的老父波克兰。
总之,父亲故去了,而儿子还在继续工作。1669年秋季,路易十四吩咐在沙姆鲍尔举办宫廷庆典,莫里哀应庆典的需要,编写了芭蕾舞喜剧《布索那克先生》。
该剧的内容是讲一个利摩日城的贵族布索那克来到巴黎,受到巴黎人的嘲笑和愚弄的故事。巴黎观众看来很有根据地说,为塑造舞台上布索那克形象提供原型的人,当时就在巴黎。有一个利摩日人来到首都之后,到帕莱·罗亚尔剧院看戏,他坐在剧场里,行为举止极不成体统。不知为什么他和演员争吵了起来,还非常粗野地谩骂他们,为此,莫里哀在剧中把他写成了一个被大家取笑的对象。据说,好像是有一个外省客人,看过《布索那克先生》之后,认为剧中人就是指的他,因而大为恼火,甚至打算向法院控告莫里哀,可是不知为什么,竟又作罢了。
另外一些人则说,在舞台上丑化一个利摩日人是莫里哀采取的报复行动,因为有一次他在利摩日演出,那里的人给他喝了倒彩,还朝他抛掷烂苹果。这种传言是很不可靠的。难道莫里哀会为二十年前发生过的一件事去报复吗?更何况也不止在一个利摩日有人朝莫里哀扔过烂苹果啊!
利摩日人不仅受到莫里哀,而且也受到其他作家不止一次地嘲弄,这是事实,其原因就是,利摩日人确实有许多令人厌恶的、滑稽可笑的,甚至是粗野不文明的特点。这些特点对那些善于观察,又很尖刻的巴黎人来说,当然是很引人注目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莫里哀之前,就经常有人在文学作品中描写利摩日人,并且总是给他们冠上一些可笑的而又不十分文明的姓氏。
自从莫里哀第一次在他的喜剧中触及医生问题以来,他不断地写作这方面题材的作品,因为他在医学界总能找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笑料。因此在《布索那克先生》一剧中也描写了许多滑稽可笑的医生和药剂师的形象,而且除了医生之外,喜剧中还涉及到了法学家们。我们可以看到,莫里哀曾一度研究法律学,并没有白白浪费时间,而是充分利用了他的专业知识来嘲笑、讽刺那些讼棍的伎俩。
一般的看法都认为莫里哀的闹剧流于肤浅和粗俗,但却滑稽逗趣,能令人发笑。莫里哀本人扮演布索那克的角色,尤别尔扮演滑稽女角加司高尼省的妇人——吕赛特。喜剧于1669年10月6日首次在沙姆鲍尔为国王演出,后来又移至帕莱·罗亚尔剧院上演,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它在该演出季节里甚至超过《伪君子》的卖座率,创造了最高的收入,紧接着《伪君子》之后,但远远落后于它的还有《乔治·唐丹》和《吝啬鬼》。在《布索那克先生》上演的这个演出季节,令人瞠目的是在三十个上演剧目中,就有十二个是莫里哀创作的。
第二十八章 埃及人变成尼普顿(1),尼普顿变成阿波罗(2),而阿波罗变成了国王路易
1670年初,国王命令在圣日耳曼·安·列举行盛大的庆典,并命名为“国王的余兴”(3)。
为此,莫里哀领导的皇家剧团于1月30日来到圣日耳曼,以便在那里排演五幕芭蕾舞喜剧《豪华的爱人》,该剧的情节是国王提供给莫里哀的。在富丽堂皇的喜剧和幕间剧中,出场的人物不仅有郡主、王妃、军事长官、祭司术士,同样也有希腊神话中的水泽女神、人面鱼身的海神(特里顿)、木马特技骑手,甚至还有舞姿多异的偶像。
莫里哀本人在《豪华的爱人》一剧中扮演御前侍从丑角克利季达斯,许多宫廷内侍则参加演出芭蕾舞节目。他们坐在岩崖上,扮演各种海神和人面鱼身的海神特里顿,在这些表演中,德·阿尔玛尼亚克伯爵、德·维利鲁阿侯爵、老伍冈和小伍冈一家,以及其他许多人都表现了很出色的才能。在喇叭的轰鸣声和珍珠贝壳的敲击声的伴奏下,从大海的深渊里缓缓浮起古罗马海神尼普顿,大家认出来,他就是国王。接着在余兴进行过程中,国王换了装,在最后一出幕间剧中,又在一片蓝焰烟火的照耀下,作为太阳神阿波罗出现在舞台上。阿波罗神在宫廷侍卫们热烈的窃窃私语声中尽情地跳舞。
一切进行得异常顺利,看来,在后来的愉快的日子里,赞美国王的颂歌绝不会沉寂,优美的诗歌会雪片似的飞来,女士们也将赞叹国王穿上希腊服装是多么迷人。然而却发生了一桩完全意想不到的咄咄怪事,令莫里哀先生感到格外痛心。第二天在第一场演出之后,有关国王优美舞姿的动人的评论突然听不到了,后来更完全沉寂无声了。反映宫廷生活的杂志关于国王参加演出的情况,竟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又过了几天,一些天真的人们问到国王在剧院演出之后,身体情况如何,高级宫廷人士们冷淡地回答说:
“国王陛下根本就没有参加演出。”
很快就真相大白了。原来是国王演出之后,立刻收到了拉辛刚刚完成的悲剧《布里塔尼居斯》。其中顺便提到了有关罗马皇帝奈隆的几行诗:
他当着罗马的观众演戏,
在剧院里毫不珍惜自己的声音,
他高声朗诵诗歌,想要人们都热爱那些诗句,
虽然战士们对他报以热烈的掌声!
……
就是这么几行诗而已。然而路易十四刚刚一读到这个地方,他的剧院演出活动就立即停止了。
“真该让这个拉辛遭瘟疫死了!”帕莱·罗亚尔剧团的经理一边咳嗽、吐痰,一边声音嘶哑地咒骂着。
圣日耳曼的庆祝活动一结束,莫里哀又全力以赴地张罗照例的夏季演出了。四月份,绰号叫“刻薄鬼”的跛子路易·贝扎尔退休,离开了剧团。这个跛腿的演员和莫里哀共事二十五年。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和莫里哀一起在炎热的夏天,沿着南方的大路走在牛车后面,扮演滑稽可笑的年轻仆人。在他的戏剧活动即将结束之前,他在《吝啬鬼》中扮演狡猾的仆人拉弗赉史——被加尔帕冈称做“跛腿狗”,以无可比拟的表演,为自己赢得了光荣。刻薄鬼路易出尽了力气,劳累过度。于是在莫里哀主持下,剧团专门召开隆重的会议,通过一项决定,根据决定,只要剧团存在一天,就保证支付路易·贝扎尔终身养老金,每年一千利弗尔。刻薄鬼路易退休了。
为了给剧团补充新生力量,莫里哀聘请了两名外省的演员,他们是一对夫妇。让·皮捷利,他也就是德·包法利,此人从管理照明的职务开始升迁,后来已经升到演员的地位。他的妻子让娜·德·包法利专门擅长扮演悲剧中的女王和喜剧里嬉笑调皮的丫鬟角色。莫里哀不得不花费很大力气来教会这对夫妇掌握他的表演方法,使他们摆脱外省舞台上的表演程式。
1670年这一年本来安排这样度过的:国王在他各处的官邸中连续不断地举办各种娱乐和庆祝活动。然而一件丧事打断了这一系列的娱乐活动:奥尔良的妻子亨利埃特死于庸医瓦洛之手。宫廷披上了丧服,传教士鲍休耶在死者的棺材上方用尽人间最美好的词句,滔滔不绝地赞美死者,感动得宫廷上下的人们都流下了眼泪。宫廷礼节规定的治丧日子刚一结束,致哀就停止了,重新又开始举行庆典。在沙姆鲍尔的树林里吹起号角,宫廷的人都去参加狩猎。莫里哀和吕利(一位在宫廷内深受宠幸,并且极有权势的作曲家)受命为沙姆鲍尔的庆宴活动编写一出配乐的滑稽喜剧,但却附有一个必须的条件,就是在剧本中要塑造几个土耳其人形象。
事情的原委是:去年秋季国王在凡尔赛宫接见了一个以索利曼阿加为首的土耳其使团。接见的仪式是按下列的方式进行的:第一,让土耳其人长久等候;第二,在布置得出奇地富丽堂皇的“新王宫回廊”接见土耳其人。国王坐在宝座上,身上穿着一件朝服,上面缀满了价值一千四百万利弗尔的珠宝钻石。
老练的外交官索利曼阿加尽管看到法国宫廷远比原来他所料想的更加使他惊奇,但在索利曼的脸上却露出一种傲慢的表情,仿佛在土耳其人人都穿着这种缀有价值一千四百万利弗尔的珍宝的礼服。总之,狡猾的土耳其人丝毫没有表现出张皇失措的样子。
土耳其代表团的态度使国王很不高兴,而那些惯于对国王察言观色的宫廷内侍们一年来极尽讥笑土耳其人之能事。因此,他们既命令作曲家,又命令剧作家,在他们创作的剧本中,一定要写进丑化土耳其人的场面。他们还给作者派来一名曾经在东方居住过的官员劳兰·德·阿尔维耶,作为创作时的咨询人员,负责向作者提供有关土耳其的风俗习惯和道德风尚的情况。莫里哀、吕利和德·阿尔维耶三人单独住在奥台尔,制定了剧本的创作方案。应该说,莫里哀当时是怀着一种不十分明确的,甚至是一种十分沉重的心情在写作。他开始认识到,在未来的剧作中,音乐和芭蕾舞部分将是主要的,而他的戏剧部分则会退居次要地位。他很担心吕利的势力和影响会不断加强,因为他十分了解基奥瓦尼、巴普蒂斯特、吕利的音乐会给国王留下多么强烈的印象。
在这种情况下,他写成了《醉心贵族的小市民》。剧中描写了一个资产者茹尔丹,痴心妄想要成为一个贵族,跻身上流社会。莫里哀的构思意味深长而又机智巧妙。除了茹尔丹之外,还描绘了朵朗托侯爵,可以预言,贵族们对莫里哀的敌视态度定会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因为这位朵朗托被描写成了一个十足的无赖汉,而他的情妇杜里梅娜侯爵夫人,至多也不过是一个性格多疑的人罢了。
那指定要写的土耳其人又怎样呢?剧中是出现了土耳其人。人们把实际上根本不存在的爵位“玛玛慕齐”骑士爵位授予被愚弄的茹尔丹。茹尔丹没缠头巾就被人带了出来,土耳其人也在音乐的伴奏下走上台来,其中也包括伊斯兰的教长(穆福提),这个教长的帽子上装了一圈点燃的蜡烛。土耳其人在受爵仪式上,极尽装腔作势之能事:他们一会儿跪下,一会儿站起来,并且莫名其妙地“咕—咕—咕”地高叫着。他们还让茹尔丹跪下,把伊斯兰教的《古兰经》平放在他的背上,以及做些其他类似的动作。总之,应该指出,起码我个人觉得,剧中有关土耳其人的部分根本没有造成任何引人发笑的强烈效果。不过,我愿让别人来评判一下,譬如穆福提教长专对茹尔丹讲的那八行诗中,是否有什么机智巧妙的含义。这八行诗中葡萄牙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交相混杂,并且全部动词不知为什么(应当认为是为了发笑)都用的是不定式:
如果你知道,
你就回答。
如果你不知道,
你就别作声。
我是回教教长;
你,你是谁?
你不懂么?
那就别作声。
总之一句话,我是绝不会感谢朝廷命官劳兰·德·阿尔维耶所出的那些主意,也不会感谢宫廷规定的那些框框,同样更不会感谢筋疲力尽、惊恐不安的莫里哀所编写的这段破坏了这出好戏的幕间剧的。
《醉心贵族的小市民》于1670年10月14日在沙姆鲍尔首次公演,演出之后一种令人模糊的恐怖感笼罩着莫里哀的心头,因为关于剧本的意见,国王一言没发。作为宫廷近侍,莫里哀在散戏之后伺候国王进晚膳的时候,已是死气沉沉,没有半点生气了。国王的沉默很快就产生了明显的效果。这下子已经没有一个人不把莫里哀的剧本骂得一塌糊涂了(当然,不是当着国王的面)。
“看在上帝的面上,先生们,给我解释解释吧,”一个宫廷侍从振振有词地说,“所有这一派胡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土耳其人大声喊叫的这些‘加拉巴,巴巴拉卢,巴拉巴’是什么意思?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这都是毫无意义的胡说八道,”有人回答他说,“你们的莫里哀才气已尽,他到了该退出戏剧界的时候了。”
唉!应该承认,这些“巴拉巴”的确不表示任何意思,其中没有任何使人娱悦的东西。
10月16日演出第二场,国王又来看戏。在演出结束的时候,他把莫里哀招呼到自己身边来。
“我想对您谈谈您的剧本,莫里哀。”国王开始说道。
“好啦,该宣判我的死刑了!”人们在莫里哀的眼神中看到了这种沮丧的心情。
“在首场演出之后,我什么也没对您说,因为我对您的剧本还没有形成明确的意见。您的演员表演得非常出色。现在我清楚了,您写出了一个十分优秀的剧本,您的哪一出戏,也没有像这一出戏那样使我感到如此高兴。”
国王刚让莫里哀走出去,宫廷里的人们就立即围住他,对他的剧本大加赞扬起来。看得出来,吹捧他最卖劲儿的那个人,恰恰是头一天晚上说莫里哀才气已尽,再也写不出好作品来了的人。下面就是他的原话:
“莫里哀真是无与伦比的!”他说,“真的,无论他写什么,其中都充满了不寻常的喜剧力量!先生们,他远比古代的作家们强多啦!”
喜剧《醉心贵族的小市民》在沙姆鲍尔重又演出,后来又到圣日耳曼公演,于11月底,莫里哀开始在帕莱·罗亚尔上演该剧,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在1670年演出季节中赚了二万四千多利弗尔,在票房收入上跃居本季节的第一位。在收入上居于末位的则是《屈打成医》,售票处卖出的数目令人发笑,仅一百九十利弗尔。
1670年在其他一系列事件中,值得一提的有如下几件:贝扎尔的遗孀逝世了,享年八十岁,她就是那位娘家姓艾尔维,写了一纸古怪的文书的玛德莱娜的母亲。她是了解阿尔曼达身世的秘密,又将此秘密带进坟墓的少数几个人之一。
此外还发生了一起死亡事件,可敬的德泽埃先生永远离开了布高尼府剧团。
也正是在本年内报刊上出现了臭名昭著的诽谤莫里哀的作品《哀里莫——疑病患者》。这部作品的作者是列·布兰热·德·沙柳斯。在这部作品中,莫里哀的全部生活和活动都被详细铺陈开来,并横加侮辱。标题上的“疑病患者”这个词本身就表明了,作者是多么仇恨莫里哀,而内容证明,莫里哀生活中的许多事实,该作者确实知道得一清二楚。当然,莫里哀是知道这部作品的,但他在任何地方,都从未对本书作者作出过任何反应。
我故意将这一年中一件喜事留到最后:风度翩翩、光彩照人的,长成了十七岁的大小伙子的巴朗,经过在外省四年的流浪漂泊之后,在过复活节的时候,出现在莫里哀面前。莫里哀毫不迟疑,立刻将他吸收进剧团,决定给他一份演员应享受的全股份,并且让他在皮埃尔·高乃依的剧本《基特与别列尼卡》中扮演多米齐安这一角色。该剧在演出场次上和票房收入上均占第二位,仅次于《醉心贵族的小市民》。
(1)尼普顿:古罗马的海神。
(2)阿波罗:古希腊的太阳和光明之神。农业、文艺、美术的保护者。被视为理想的美男子。
(3)余兴系戏剧演出或音乐会后,各种短小节目的表演。
第二十九章 共同的创作
莫里哀奉国王之命,为1671年的宫廷游园会创作一出豪华的芭蕾舞剧,这届游园会定在王宫旧址杜尔里宫举行。莫里哀立即执行命令,着手写作剧本《卜茜雪》。这段时间里莫里哀病情愈来愈重,疑病的发作也愈来愈频繁,莫里哀心中清楚,按照他当时工作的情况,剧本是不能如期完成的。于是他决定求别人帮忙。莫里哀和皮坡尔·高乃依在《妇人学堂》时期发生争执之后,双方早已言归于好了。现在莫里哀和高乃依又都对拉辛没有好感,这种共同的感情,更把他们二人联系了起来。高乃依老人作为一颗明星,其光芒开始渐渐暗淡下来,而拉辛却正在步步高升。拉辛的作品在布高尼府剧团上演,莫里哀就把高乃依拉到自己的帕莱·罗亚尔剧院来。
莫里哀邀请高乃依共同创作《卜茜雪》,而老作家也正需要钱,很乐意接受合作的建议。他们是这样分工的:莫里哀编排五幕芭蕾舞剧的结构布局,并写出序幕、第一幕、第二幕和第三幕的第一场。其余的部分由高乃依执笔,在大约十五天的时间内全部完成。六十五岁高龄的老人是完全能胜任他所承担的任务的。然而只是两位戏剧大师合作,还是怕来不及按时完成剧本的创作。因此,又邀请了第三个人——有才华的诗人和剧作家菲利浦·基诺,他负责编写该剧的全部歌词。
为这出芭蕾舞悲剧写的序言是很有意思的。序言的内容很谨慎地表明,莫里哀先生在这部作品中注重的主要不是戏剧的真实性,而是戏剧演出的华美和瑰丽。据说,这篇序言是莫里哀亲自执笔的。
《卜茜雪》在杜尔里宫的演出富丽堂皇,豪华壮观。最高级的剧院机械设备和空中飞人的装置统统提供给莫里哀使用。剧中主要角色的安排是:卜茜雪由阿尔曼达扮演,阿穆尔由巴朗扮演。他们二人的演技娴熟高超,观众皆为之倾倒。然而《卜茜雪》1月17日在宫廷第一场演出,就给莫里哀带来了新的沉重的创伤。在巴黎出现了,而且始终在盛传着一种流言蜚语,说,阿尔曼达对当年那个蛮横无理的小伙子巴朗的反感态度已经丝毫不存在了,又说,阿尔曼达爱上了这位美男子,这位名演员,并成了他的情妇。衰老多病的莫里哀连这件事也默默地忍受下来。
从3月15日开始,莫里哀着手进行帕莱·罗亚尔剧场的大规模的修缮工作。厢座和楼座全部翻修,修理了天花板,装饰上彩画,并重新装备了舞台,安装上当时新式复杂的剧院布景机械。
这时,剧团成员要求经理把《卜茜雪》搬到帕莱·罗亚尔剧院演出。尽管这牵涉到购置和安装新型机械设备和精美的布景问题,存在着很大困难,但犹豫了许久之后,莫里哀还是决定在帕莱·罗亚尔剧院演出。然而这一系列的困难,犹如解决最后一道难关一样,最终都一一克服了,这最后一道难关指的是:在《卜茜雪》之前,乐师和歌手从来不在观众面前露面。他们总是藏在包厢里,躲在栅栏或是帷幕后面演奏和伴唱。剧团最后用提高薪金的办法劝服了歌手和乐师们在舞台上面对观众公开地演奏。《卜茜雪》排练了将近一个半月,于7月24日举行了首场演出。一切操心受累,一切耗费花销完全得到了报偿。这出戏以其特有的豪华富丽令人震惊,它吸引着观众潮水般地涌向帕莱·罗亚尔剧场,该剧在演出季节期间共上演五十场,收入达到四万七千利弗尔。
从在宫廷演出《卜茜雪》到在帕莱·罗亚尔剧院首次上演《卜茜雪》这段时间里,莫里哀剧团上演了他的喜剧《史嘉本的诡计》,演出效果一般。普遍的说法认为这出喜剧粗俗不堪,不像出自莫里哀的手笔。这种意见的根据是什么,令人不解。正是在这个剧中极为鲜明地表现出喜剧大师莫里哀的特点,而波阿洛却十分不公正地责备了自己的朋友,他认为莫里哀为了迎合观众的趣味,创作上在走下坡路,波阿洛还指责剧中把一个人装进口袋,用棍子抽打的场面,他说这是毫无审美感的陈规旧套。波阿洛的看法是不正确的,因为这是一出滑稽可笑,结构严谨的喜剧,其结局即使不真实,也不会对该剧带来损害。帕莱·罗亚尔剧团的喜剧演员们在扮演史嘉本的莫里哀的带领下,出色地演出了这部喜剧(两个情人——奥克达夫和雷昂德——分别由巴郎和拉格兰日扮演)。
在这一年里莫里哀一直没有得到休息的机会,紧接着又接到了国王下达的新命令。为了庆祝国王御弟的婚礼,年底要在圣日耳曼举行吉庆盛典。莫里哀又匆忙写作一出叫做《艾斯加巴尼司伯爵夫人》的喜剧,这个剧的素材采自他观察外省人所得的印象和情况。喜剧在宫廷上演,深得好评,尤其因为剧中穿插了小型幕间剧和芭蕾舞,备受欢迎。
第三十章 花园中的一场戏
奥台尔的花园。秋天,脚下的落叶在簌簌作响。有两个男人沿着林荫道并肩漫步。年纪比较大些的那个人,拄着一根手杖,有些驼背,痉挛性地哆嗦着,不时地咳嗽几声。另一个人年纪稍轻一些,脸色红扑扑的,看来这是个爱喝酒的人。他轻声吹着口哨,有时随口哼几句乱七八糟的曲调:
“米尔顿登……米尔顿登……”
他们在花园里的木椅上坐下来,起初闲聊一些琐碎的小事:那个年轻些的、四十六岁上下年纪的人正在讲,昨天他抓住他的仆人,狠揍了一顿,因为这个仆人是个坏蛋。
“仆人嘛,昨天倒是没喝醉。”年纪大些的一边咳嗽着,一边说道。
“胡说八道!”年纪轻些的高叫起来。“我再重复一遍,他是个坏蛋!”
“是的,是的,我不反对,”年纪大些的闷声闷气地应答着,“我只是想说,他是一个不喝酒的坏蛋。”
奥台尔花园的上空秋高气爽。
过了一会儿,谈话逐渐活跃起来。从房子的窗户看出去,可以见到,年纪大些的一个劲儿地在向年纪轻些的说着什么事情,而那一个只是不时地插上一两句话。
年纪大些的谈的是:他忘不了她,没有她,他简直无法生活下去。后来他开始诅咒自己的生活,并且说,他这个人是不幸的。
哎哟,最要命的事情就是别人把秘密,尤其是婚姻秘密,信赖地告诉你。年纪轻些的人不安地转了转身……是呀,他很可怜这个年纪大些的人!此外,他还很想喝点酒。最后他开始小心谨慎地谴责起那个女人来,没有她,这个年纪大些的人竟生活不下去。他什么也没有直说,只是稍稍提到了几个重要而又难于解决的问题……关于演《卜茜雪》时所发生的事情则一掠而过……上帝保佑,有关阿尔曼达和……巴朗的事,他一句话也没敢说。但总的说来……
“允许我直言不讳!”终于他提高声音说道。“要知道,这件事归根结底是愚蠢透顶了!实际上,到了你这样的年纪,难道还能回到妻子身边去吗,而且你的妻子……请原谅我直言,她并不爱你。”
“她不爱我。”年纪大些的喑哑地重复着。
“她年轻、风流,而且……请原谅……空虚。”
“你说吧,”年纪大些的嘶哑地回答着,“随便你说什么都行,我恨她。”
年纪轻些的两手一摊,心想:“唉,鬼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会儿爱她,一会儿又恨她!……”
“你知道吗,我不久就要死了,”年纪大些的说着,又神秘地补充一句:“你要知道,我患的是多么严重的病啊!”
“啊,天哪,我干什么要到花园来啊?”年纪轻些的心里想着,而嘴里却说道:
“哎,你胡说些什么!我也感到身体不舒服呢……”
“不要忘记,我都五十岁了!”年纪大些的带着一种威胁的口气说。
“我的上帝,昨天你还四十八呢,”年纪轻些的活跃起来,“一个人心情刚刚有点不好,就一下子长了两岁,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我想去找她,”年纪大些的单调地重复着这一句话,“我想再回到福玛大街去!”
“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求你,赶快离开花园吧!天气凉了。归根到底对我来说反正无所谓。好啦,设法去和她言归于好吧。尽管我认为,这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两个人回到房子里去。年纪大些的走进门去,看不见了。
“莫里哀,躺到床上去!”年纪轻些的跟在后面,向他喊道。他在门旁站了片刻,踌躇了一会儿。窗子打开了,露出了年纪大些的那个人的头,没有戴假发,扣着一顶椭圆形尖顶的帽子。
“夏佩尔,你在哪儿?”窗子里的人问道。
“什么事?”年纪轻些的答应着。
“你到底认为该怎么办?”窗子里的人问道,“我是不是回到她那儿去呢?”
“关上窗子!”年纪轻些的攥紧拳头,说了一句。
窗子关上了,年纪轻的那个人啐了一口吐沫,就向房子的拐角走去。过了一会儿,传来他呼唤仆人的声音:
“喂,不喝酒的人!到我这儿来!”
第二天太阳晒得更厉害了,简直不像秋天的季节。年纪大些的那个人沿着林荫道向前走着,他既没有拖拉着腿,也没有用手杖去掘那些腐烂的落叶。和他并肩同行的是一个比他年轻得多的人,这人长着一个又尖又长的鼻子,方方的下巴,还有一双含着讥讽神情的眼睛。
“莫里哀,”年轻人说,“你应该退出舞台了。请相信,《恨世者》的作者……成为一个恨世者了,这可不大好吧!啊,这真是意味深长的!说实话,我想都不愿去想,他为了池座观众的开心竟打上粉脸去把一个什么人装到口袋里去!您已经不适宜于做一位演员了。您的表演人们并不喜欢,请相信我。”
“亲爱的波阿洛,”年纪大些的回答说,“我决不离开舞台。”
“您的作品所给予您的一切,该使您满足了。”
“我的作品什么也没有给予我,”年纪大些的答道,“我一生当中没有写成任何一部哪怕能给我带来一点点满足的作品。”
“多么孩子气!”年轻人大声说,“先生,您可知道,当国王问我,我认为谁是当代最伟大的作家?我说,是您,莫里哀!”
年纪大些的那个人笑了,然后说道:
“衷心地感谢您,您是我真正的朋友,德普列奥,我答应您,如果国王问我,谁是最伟大的诗人,我也将告诉他,就是您。”
“我是说正经的!”年轻人扬声说道,他的声音传向空旷而又美丽的鲍福尔先生的花园的深处。
第三十一章 玛德莱娜离开了人世
1671年冬天,莫里哀和妻子言归于好,随即离开奥台尔,回到了巴黎。这段时间里他写完了剧本《女博士》,这个剧不是遵命之作,完全是出自个人的意愿。此剧是抽空断断续续写成的,时而拾起来,时而又放下。
在莫里哀写作《女博士》期间,玛德莱娜·贝扎尔就躺在莫里哀和阿尔曼达居住的那所房子楼上的一个小屋子里,她已经病得很重了。
玛德莱娜在《布索那克先生》一剧中扮演了她最后一个角色,从此就离开了剧院。她念出的最后的台词是:
“怎么,你忘了这个可怜的孩子?你还记得你给我留下的咱们的小玛德莱娜作为你对我忠诚的保证么?玛德莱娜,我的女儿,过来吧,过来,当着你那毫无良心的爸爸,羞他一羞吧。不,你绝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你的老婆,我要让你上绞刑台!”
玛德莱娜不仅放弃了戏剧事业,而且她还谢绝和周围的人来往,开始虔诚地信仰宗教,不停地祈祷,忏悔自己的罪孽,她只跟那些教士们,或者跟她的公证人交谈。1672年1月,她的病情更加恶化。她躺在床上,床头挂着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人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
1月9日玛德莱娜口授了遗嘱,其内容是把她个人一生积攒的全部财产都给了阿尔曼达,而把为数不多的养老金留给日涅维耶娃和路易。她还预先考虑好了其他各项事宜,定好了死后的丧礼弥撒,并且嘱咐每天散发五个苏给五个穷人,祝愿我们的主驱邪避灾。她为自己的后事做了一切准备之后,就把阿尔曼达和莫里哀叫到跟前,以主的名义恳求他们和睦相处。
1672年2月9日,国王命令剧团火速赶往圣日尔曼。2月中旬急使来到圣日耳曼报告莫里哀,玛德莱娜病情危急。他赶忙奔回巴黎,总算赶上了跟自己的第一个伴侣诀别,并为她举行了殡葬。巴黎大主教同意,按照基督教的仪式为玛德莱娜郑重其事地举行葬礼,理由是她为后世留下了喜剧演员的技艺,并已成为一个笃信宗教的妇人。于是在圣日耳曼·德·勒·奥克塞鲁阿弥撒之后,人们为玛德莱娜举行了十分隆重的葬礼,把她埋在圣保罗教堂的墓地里,在她的兄弟约瑟夫和母亲玛丽·艾尔维的旁边。
1672年2月17日,玛德莱娜逝世,过了大约一个月的时光,《女博士》就在帕莱·罗亚尔首次公演。一些有眼力的巴黎观众给予这个剧极高的评价,认为它绝不亚于莫里哀那些最优秀的作品。而另一些人则激烈地批评莫里哀,说他在作品中似乎要证明,对妇女的教育不必超出厨房的范围,这是对妇女的轻视和贬低。
在剧中莫里哀嘲讽了两个活着的人:一位是波阿洛的论敌,《讽刺作品的讽刺》一文的作者,神学博士弗兰苏阿·康滕,另一位是我们的老相识日利·缅纳日。前者化名特里索丹出场,后者则化名瓦季乌斯。
正当喜剧演员们在帕莱·罗亚尔演出《女博士》取得一定效果的时候,国家的上空突然笼罩了一片乌云,4月7日终于爆发了同荷兰的战争。正如五年前一样,法兰西的军队又一次向东方突进,在它强大力量的摧毁下,城市一个接一个地陷落了。
我们的让·巴蒂斯特·莫里哀却远离战争的风暴,忙于私人的事务。他在剧院工作期间积蓄了相当可观的一笔财产,现在他已是一个富裕的人了。除此之外,玛德莱娜·贝扎尔的遗产也使他更加富有起来。他在黎塞留大街上租了一所大的住宅,而且毫不吝惜金钱,把住宅布置得非常豪华阔绰。二层楼房的住宅,楼下一层归阿尔曼达使用,他本人住在楼上。当一切准备就绪,新住所的物件都安放妥当之后,莫里哀深信,奥台尔的烦恼又跟随他的足迹,跑到巴黎来了,徬徨不安和不祥的预感伴他一起迁入到他楼上的房间里来。
1672年,莫里哀过得很不顺心。吕利在宫廷中形成了一股极强的势力,并取得了他为之谱曲的所有戏剧作品的特权。这意味着吕利获得了莫里哀许多剧本的版权,因为这些剧中的乐曲正是吕利写作的。
这时,一股寒意向莫里哀的背上袭来,他感到无须再欺骗自己,国王疏远了他。才疏学浅的音乐家吕利缺乏独立深刻的思想,完全听从国王的意志,现在却赢得了国王路易十四的宠信。
夏天在沉闷中流逝过去。莫里哀夫妇重新一起生活,阿尔曼达期望有一个孩子,然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仍然是貌合神离,现在已是毫无疑问:他们夫妻之间再也无法和谐融洽了。9月15日阿尔曼达生下一个儿子,他们急忙给他举行了洗礼,并取名皮埃尔·让·巴蒂斯特·阿尔曼,然而孩子活了不到一个月就夭折了。冬天,莫里哀把自己关在楼上,开始写作喜剧《无病呻吟》。为了摆脱吕利,该剧的音乐他委托另一位作曲家沙潘季埃先生来谱写。
在《无病呻吟》一剧中莫里哀嘲笑了人们丧失理智的激情、对死亡的恐惧和可悲的神经过敏。莫里哀对庸医的憎恨目前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在喜剧中他们一个个地都被描写成地地道道的荒唐鬼,他们不学无术,因循守旧,自私自利和落后保守。
莫里哀为该剧撰写的序幕表明,他在努力设法再度取得国王的宠幸。
“我们至高无上的君主经过了光荣、劳顿的征程,取得了伟大的胜利之后,让拿笔杆子的人用他们的作品颂扬国王的名字,或者为他排忧解闷,是理所当然的。这也正是我愿意做的,这出序幕就是试图歌颂伟大的胜利者,继序幕之后的喜剧则应使君主在取得了崇高的劳绩之后,得到愉悦和欢欣。”
在序幕中必然有各种神话中的神登场,他们是:意大利神弗洛拉、希腊神盘和牧神法汶。终场的合唱应该这样唱:
我们要使回声千百遍地复述:
“路易是伟大无比的国君!
多么幸福啊,
一生为他效忠的人们!”
然而出现了某些奇怪的情况,这个序幕只得不演了。不知是否恰逢此时国王的武运不佳,为了避免奏出嘲弄的调子,序幕不得不删改;也不知是否国王对他的喜剧演员的创作已不再感兴趣,序幕只好砍掉……不管什么情况,总之剧本不得在宫廷上演,只能在帕莱·罗亚尔演出,而且代替那些神话中的神灵,登台的是一个牧女,她唱的是新的序曲,其中有这样的词句:
我不想和你们打交道,
你们这些无知无能的医生!
难道你们那些拉丁名词,
能医治我的病痛?
1673年2月10日,星期五《无病呻吟》首次上演,并且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第二场和第三场演出时也是同样的盛况。第四场定于2月17日演出。
第三十二章 不祥的星期五
“阿尔丹 装死有危险没有?
唐乃特 没有,没有,有什么危险呢?您就躺直了吧。快点!”
——《无病呻吟》
这是二月里一个灰蒙蒙的白天。坐落在黎塞留大街上的一所房子的二层楼上,有一个人在衬衣外面套着一件宝绿色的晨衣,一边咳嗽着,呼哧呼哧喘着气,一边在铺着干净地毯的书房里踱来踱去。他的头上像村妇那样裹着一块睡觉时用的丝绸头巾。壁炉里木柴燃得很旺,眼睛注视着火光,免得去看窗外那二月天的昏暗的色调,这使人感到惬意。
这个人在书房里迈着方步,不时停住脚步凝视着钉在窗旁的一张版画。这张版画上画的是一个人的肖像,面部表情很像一只正在猎取食物的雄鹰,头上的假发卷成紧紧的大发卷,披在魁伟的双肩上,两眼凸起,带着严肃、机智的目光。在人像的下面有一枚纹章——一颗底子上有三朵小花的盾牌。
穿晨衣的人悄悄地自言自语着,有时对自己的想法不自觉地发出讥讽的微笑。他走到画像跟前,表情显得柔和多了,他把手搭在眼上,微微眯缝起眼睛,欣赏着画像。
“好画,”穿晨衣的人沉思地自语着,“依我说,是一幅非常好的版画……孔德亲王殿下!”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然后又毫无意识地重复了几遍,“孔德亲王殿下……孔德亲王殿下……”又一遍遍地低声含糊地嘟囔着,“版画……版画……得到这幅版画,我太高兴了……”
后来他横穿过房间,在壁炉旁的安乐椅上坐了一会儿,脱下睡鞋,将两只光脚伸向熊熊燃烧的火舌。
“应该刮刮脸,”他若有所思地说着,又去搓搓很不平滑的脸颊。“不,用不着,”他自己回答着自己,“每天刮脸太麻烦了。”
他烘过脚之后穿上鞋子,走到书橱旁边,停了下来,书橱一层层的架子上放着一堆堆的手稿。其中一页稿子有一端从书架上垂了下来。这个人捏住一个角把手稿抽了出来,他读了读上面的标题是“科里顿”。他愤愤地冷笑一声,想要撕掉手稿,可是两手不听使唤,弄坏了指甲,于是他咒骂着把手稿扔进壁炉里的柴火堆中去。顷刻间屋里照得通亮,而《科里顿》却焚成了许多黑色的、抽缩成团的小碎块。
当穿晨衣的人在楼上焚烧《科里顿》的时候,楼下的内室里,阿尔曼达和来这里看望莫里哀的巴朗正在交谈着。
“他没去教堂,说是身体不舒服,”阿尔曼达述说着。
“去教堂干什么?”巴朗问。
“今天不是十七日吗,玛德莱娜逝世一周年,”阿尔曼达解释道,“我已经作过了弥撒。”
“噢,对,对。”巴朗彬彬有礼地说着,“他还咳嗽吗?”
阿尔曼达不住地打量着对方。巴朗浅色的假发分成两股披在肩上。他穿着一件新的绸长衫,裤子的膝部还镶着像个帽子似的名贵的花边,佩剑挂在宽宽的肩带上,而胸前吊着一个毛茸茸的皮手笼。巴朗不时地瞟一眼这个手笼,因为他很喜欢它。
“您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阿尔曼达说,接着又补充道,“他还咳嗽,而且整个早晨都在喊叫仆人。我发现,星期五是个很不好的日子。其实,这十一年来我经历的星期五可太多了。好啦,你快上楼到他那儿去吧,不要坐在我这里了,不然的话,女仆又要散布开天晓得是些什么东西,巴黎又得满城风雨了!”
阿尔曼达和巴朗朝里面的楼梯走去。可是他们还没来得及上去,楼上门里面就不耐烦地响起了铃声。
“你看,铃又响了,铃又响了。”阿尔曼达说。
这时上面的门打开了,穿晨衣的人走到楼梯上面的小平台处来。
“喂,谁在这儿?”他一副抱怨的腔调在发问,“为什么鬼总是支使……咳,是你们俩呀!巴朗,您好。”
“您好,老师。”巴朗向上望着回答说。
“对,对,对,早安,”穿晨衣的人说,“我很想和您说几句话……”
他把胳臂肘支在栏杆上,手掌托着腮,活像一只戴着小尖帽的可笑的猴子,从窗子里向外张望。阿尔曼达和巴朗感到非常惊讶,他们明白了:他是想要就在这里,在楼梯上谈话,于是他们就在下面停住了脚步。这个人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
“我想说的话就是:假如我的一生……假如在我的一生中,痛苦和欢乐一样一半,平均交替的话,说实在的,我就认为自己是幸福了,先生们!”
阿尔曼达紧张地皱着眉头,向上仰望着。她一点儿都不想上楼了。“星期五、星期五……”她暗想着,“这种疑病又发作了……”
“你们自己想一想!”这个人激情洋溢地继续说道,“假如一个人,哪怕一分钟的满足、一分钟的快乐都从未有过,那又会怎样呢?我现在清楚地意识到,我该退出舞台了!亲爱的,”这个人诚恳地补充说,“我请你们相信,我再不能和各种伤脑筋的事作斗争了。我的确没有停歇过!是吧?”他问道。“总之,我认为,我是快要死了。这件事你怎么看,巴朗?”这时,他的头已完全垂到了栏杆上。
楼梯上一片静默。巴朗感到,他的这番话听起来很不顺耳。他皱了皱眉头,向阿尔曼达瞥了一眼,然后说道:
“老师,我认为您今天不要去演出了。”
“是啊,”阿尔曼达赞同地说,“你觉得身体不舒服,今天就不要登台演出了吧。”
从上面传来埋怨的声音。
“哎,你们这是说的什么话?怎么可以取消演出呢?我绝不愿意由于我使工人们丧失了晚场的工资,过后挨他们的骂。”
“你不是觉得你身体不好吗?”阿尔曼达不痛快地说道。
“我感觉身体好极了。”这个人固执地回答说,“不过使我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件事:为什么有几个不知哪儿来的女修道士在我们家里走来走去的?”
“你不用在意,她们是从圣·克拉拉修道院到巴黎来化缘的。就让她们待到明天吧,她们在楼下坐着,不会惹你生气的。”
“圣·克拉拉?”不知为什么,这个戴着睡帽的人感到很惊讶,不断重复着,“圣·克拉拉?什么,她们是圣·克拉拉的?如果真是圣·克拉拉来的,那就让她们在厨房坐着吧。不然的话,我觉得,好像房子里有一百个修女似的!另外,你再赏她们五个利弗尔。”说到这儿,这个人突然一转身进了屋,随手关上了门。
“我告诉你说,今天是星期五,”阿尔曼达说,“对这种情况,我已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我到楼上去看看他。”巴朗犹犹豫豫地说。
“我劝你别去,”阿尔曼达说,“咱们去吃午饭吧。”
晚上,在帕莱·罗亚尔的舞台上,几个可笑的戴着黑色尖顶帽的医生,和几个擅长灌肠术的药剂师,在向大学士阿尔冈传授做医生的秘诀:
假如病人奄奄一息,
而且不能说话?
扮演大学士的莫里哀高声地回答:
聪明的医生立刻开出药方:
为这个可怜的人放血!
大学士两次向医学院宣誓表示忠诚,可是当院长要求他第三次宣誓时,大学士一言没发,突然呻吟了一声,就倒在安乐椅上,台上的演员们不觉一震,弄得不知所措,万没料到出现这样的场面,而且呻吟声毫不做作,非常自然。此刻,大学士却突然挺起身来,大笑一声,用拉丁语高喊:
“我宣誓!”
在观众席上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有几个演员看到,大学士的脸变了颜色,额头上渗出了颗颗的汗珠。在这种情形下,医生们、药剂师们跳完了各自的芭蕾舞角色,于是,演出结束了。
“老师,刚才您怎么了?”扮演克雷央特的拉格兰日不安地询问莫里哀。
“真是胡闹!”莫里哀回答说。“不过是胸部突然觉得一下刺痛罢了,现在已经没事儿了。”
拉格兰日当时赶着去结账和处理剧院的一些事务,就走了开去。当莫里哀卸妆的时候,在剧中没有担任角色的巴朗走到他身边来。
“您是不是觉得身体不舒服?”巴朗问道。
“观众对这个戏的反映怎么样?”莫里哀却回答说。
“反映好极了!不过,老师,您的样子可是很难看啊!”
“我的样子很好,”莫里哀应答说,“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很冷。”一边说着他就打起了寒战,牙齿都碰得咯咯作响。
巴朗仔细地看了看莫里哀,吓得他脸色发白,手忙脚乱起来。他打开化妆室的门,大声叫着:
“喂,那儿有人吗?叫人快去把我的椅轿抬来!”
巴朗摘下他的皮手笼,让莫里哀把两手伸到里面去。莫里哀不知什么原因反而安静了下来,默默地任他摆布,接着又打起寒战来。人们很快地给他围裹好,抬轿的人把他架起来,放进椅轿里,送回了家去。
家里还是一片漆黑,因为阿尔曼达也刚刚从剧院回来,今晚她演央若丽格。巴朗低声告诉阿尔曼达,莫里哀感觉不舒服。家里立时点起蜡烛,忙乱起来,沿着木头楼梯把莫里哀抬到楼上。阿尔曼达到楼下去安排一番,并派一个仆人去请医生。
巴朗这时正和一个女仆一起给莫里哀脱掉衣裳,把他安顿到床上去。巴朗愈来愈恐慌不安起来。
“老师,您不想吃点什么吗?是不是给您喝点汤?”
莫里哀张了张嘴,并且莫名其妙地冷笑着说道:
“汤吗?啊,不需要,我知道,我的夫人是用什么东西来煮汤的,她做的汤太酸了。”
“给您服药吧?”
莫里哀回答说:
“不,不。我怕吃那种内服药。您还是让我睡一会儿吧。”
巴朗转身对女仆轻声命令道:
“把啤酒花的枕头拿来,快点!”
过了一会儿,仆人拿来了装满啤酒花的枕头,给莫里哀垫在头底下。这时他咳嗽起来,手绢上滴滴鲜血。巴朗把蜡烛举到他的脸前,仔细看了看,他发现,莫里哀瘦得鼻子都变尖了,眼睛下面一片黑影,额头上布满一层细细的汗珠。
“你在这儿待一会儿,”巴朗低声对女仆说了一句,就急步向楼下跑去。他和让·奥勃里撞了个满怀,他就是那位为那些漂亮的轿式马车铺设马路的列昂纳尔·奥勃里的儿子。让·奥勃里是日涅维耶娃·贝扎尔的丈夫。
“奥勃里先生,”巴朗小声说,“他的情况很不好,得赶快去请神甫!”
奥勃里答应了一声,把帽子往下拉了拉,就从屋里跑了出去。阿尔曼达手里举着蜡烛,来到楼梯旁边。
“莫里哀太太,”巴朗说,“再派一个人去请神甫吧,不过要快一点!”
阿尔曼达扔下蜡烛,消失在黑暗中。
巴朗站在楼梯上莫名其妙地低声埋怨着:“怎么回事,太岂有此理了,一个医生也不来?”随即又急步跑上楼去。
“您要什么,老师?”巴朗问,拿起手帕给莫里哀擦拭着额头。
“灯!”莫里哀回答。“还有帕尔玛干酪(1)”。
“干酪!”巴朗对女仆说,于是女仆笨手笨脚地把蜡烛放在椅子上,就跑了出去。
“你告诉我妻子,叫她到楼上我这儿来一趟。”莫里哀吩咐说。
巴朗跑下楼去,呼唤着:
“谁在那儿?多拿一些蜡烛来!莫里哀太太!”
楼下有一个人用颤抖的手点起了一根又一根的蜡烛。此刻,在楼上的莫里哀全身都痉挛起来,突然他哆嗦一下,一股鲜血从他的喉咙里涌了出来,染红了白衬衫。乍一看到鲜血,他吃了一惊,但他立刻感到非常轻松,甚至认为“这可好了……”,然而紧接着他就感到非常惊讶:他的卧室突然变成了一片森林中的空地,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侍从,擦净头上的鲜血,开始用力揪着缰绳,竭力想从一匹腿上受伤的马肚子下面爬出来。这匹马抽搐挣扎着,并且把那个男侍从压在身下。在卧室里传来一种十分古怪的声音:
“侍从们!到我这儿来!苏阿松被杀死了!……”
“这是玛尔菲战役……”莫里哀想到,“被马压住的侍从是德·莫登先生——玛德莱娜的第一个情人……鲜血像小河一样从我的喉咙里流淌出来,这意味着我身上不知哪根血管破裂了……”莫里哀的喉咙被血哽住了,他的下颌在抽动。德·莫登从眼前消失了,就在这一刹那,莫里哀又看到了罗纳河,然而在这世界末日到来的时刻——在德·阿苏希皇帝的诗琴诗琴:古时一种像琵琶的弦乐器。的乐声中,太阳像个血红的大球沉入水中。“这真愚蠢,”莫里哀想,“罗纳河也好,诗琴也好,都出现的不是时候……我真是快死了……”他怀着好奇心想到:“死神是什么样子啊?”——他马上就看到了它。死神戴着修道士的帽子,跑进房间里来,立刻挥舞着两手给莫里哀画十字祝福。莫里哀出于好奇,很想仔细看看它,可是他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
这时巴朗手里拿着两个大烛台,照得楼梯通亮,走上楼来;阿尔曼达撩着拖地的长裙,疲倦地跟在他后面,跑来。她牵着一个长着圆润的小脸蛋的小女孩的手,低声对她说:
“不要紧,没什么,不要怕,埃斯普里,到爸爸那儿去!”
楼上传来了修道士们带着难听的鼻音唱出的悲伤的歌声。阿尔曼达和巴朗一走进屋里,就看到这个修道士手掌交叠,正在祈祷。
“圣·克拉拉……”阿尔曼达想着,她定了定神,才看清楚,整个床铺和莫里哀本人身上都沾上了鲜血。小女孩吓得哭起来。
“莫里哀!”阿尔曼达就像从来没说过话似的,声音颤抖地呼唤着,然而她却没有听到回答。
巴朗呢,一下子把烛台撂到桌上,跳过一蹬阶梯,从楼梯上直滑下去,一把抓住仆人胸前的衣服,向他咆哮着:
“你到哪儿闲逛去了?!大夫在哪儿?蠢货!!”
仆人绝望地回答说:
“德·巴朗先生,我有什么办法呢!没有一个医生愿意来给莫里哀先生看病!没有一个!”
(1)帕尔玛干酪:意大利帕尔玛市所产的一种调料。
第三十三章 你就是大地
一种沉重的、困惑不解的气氛笼罩着整座房子。这种气氛也感染了穷苦的修道士们:他们站在洗得干干净净、盖得严严的、躺在灵床上的莫里哀的身旁,念了一会儿祷文,然后就完全不知道下面该干什么了。问题出在:莫里哀先生尚无葬身之地呢。
让·奥勃里头天夜里恳求圣·耶弗斯塔菲的神父——兰法和列什——到死者这里来一趟,结果是徒劳无益。两个神父坚决拒绝。另外一个名叫佩赞的神父,出于可怜陷于绝望的奥勃里,自愿来到喜剧演员的住宅,可是太晚了,莫里哀已经停止了呼吸,他也就匆忙离去了。至于要想按照教会仪式安葬莫里哀,更是根本谈不到了。有罪的喜剧演员到死为止,既没有忏悔并放弃他那被教会视为不名誉的职业,也没有提出书面的保证,如果上帝出于无限的仁慈,归还他健康的话,他莫里哀将一辈子不再演喜剧。
虽不曾明文规定,但任何一个巴黎的神父也不肯把莫里哀先生护送到墓地去,更有甚者,任何一块墓地也不肯接受埋葬莫里哀的遗体。正当阿尔曼达开始陷入绝望的时候,奥台尔天主教教区的牧师弗兰苏阿·卢阿佐——莫里哀住在当地时结交的好朋友——从奥台尔赶来了。牧师不仅教给阿尔曼达怎样写致巴黎大主教的呈文,而且显然是冒着会给他个人招致极为不利后果的风险,毅然陪同阿尔曼达一起去找巴黎大主教。
寡妇和牧师在静静的会客室里等了不长的时间,就被引进大主教的书房。阿尔曼达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正是巴黎大主教阿尔列·德·沙恩瓦隆。
“最尊敬的大主教,我来,”寡妇开口说,“是为了请求您允许,按照教会的仪式安葬我的先夫。”
德·沙恩瓦隆读了一遍呈文,然后,一双严厉而又专注的眼睛,并不看着阿尔曼达,而盯视着卢阿佐,对寡妇说道:
“太太,您的丈夫是个喜剧演员吗?”
“是的,”阿尔曼达激动地回答说,“可是他是作为一个善良的基督教徒死去的,这件事,过去在我们家里待过的圣·克拉拉·德·安奈西亚修道院的两位女修道士,完全可以证明。除此之外,去年复活节的时候,他还进行了忏悔,领受了圣餐。
“我很可怜他,”大主教回答说,“但是毫无办法。我不能签发安葬许可证。”
“那我把他的尸骨放到哪儿去呢?”阿尔曼达问道,哭了起来。
“我很怜惜他,”大主教又重复了一句,“但是请您理解,太太,我不能亵渎法律。”
于是,卢阿佐在大主教咄咄逼视下,领着号啕大哭的阿尔曼达走了出去。
“这就是说,”阿尔曼达一头扎到牧师的肩膀上,哭着说,“我只好把他运到城外去,在大路旁边挖个坑……”
然而,忠诚的牧师并没有撇开阿尔曼达不顾,他们二人又来到了圣日耳曼的王室里。在这里阿尔曼达的遭遇还算顺利。国王接见了她。阿尔曼达被引进大厅,国王正站在桌子旁边等候她。阿尔曼达还没张口说出一句话,就立刻跪了下去,哭泣起来。国王扶她起来,询问道:
“请您不要难受,夫人,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尊敬的国王陛下,”阿尔曼达说,“他们不让我埋葬我的丈夫莫里哀!您替我说说情吧,陛下。”
国王回答说:
“您先夫的一切事宜都会得到妥善安排的。我请求您回家去,照料好他的遗体。”
阿尔曼达失声痛哭,说着感谢的话,离开了王宫。几分钟之后,国王的急使就骑马急驰去找德·沙恩瓦隆,大主教一来到王宫,国王就问他:
“关于莫里哀的逝世,究竟出了什么事?”
“国王陛下,”沙恩瓦隆回禀道,“法律禁止把他安葬在圣地上。”
“那么圣地到底往纵深延伸多远呢?”国王问。
“延伸四呎(1),陛下。”大主教回禀道。
“大主教,请恩准把莫里哀葬在五呎远的地方,”国王路易说,“但是葬礼一定要办得妥当,既不要隆重,又避免闹事。”
大主教在办公室里起草公文:
“鉴于根据我们的指令查明的情况,我们特准圣·耶弗斯塔菲教堂的神父按照教会的仪式安葬莫里哀的遗体,但必须遵守下列条件:安葬时不得使用任何仪仗,主持安葬的神父不得超过二人;而且不得在白天出殡;同时,无论是在上面指定的圣·耶弗斯塔菲教堂,抑或在其他什么教堂,一概不得举行任何隆重的祝愿莫里哀灵魂安息的祈祷仪式。”
当已故的受人尊敬的让·巴带斯特·波克兰的儿子,继承了室内装设商称号的喜剧演员莫里哀逝世的消息,在巴黎的装设商行会中刚一传开,行会的代表就来到黎塞留大街,并将一面绣着行会标志的旗帜,覆盖在喜剧演员的遗体上面,目的是使莫里哀重新恢复他擅自改变的身份:他曾是一个室内装设商,现在仍然回到装设商的队伍里来。
当时,有一个善于钻营的人,他了解孔德亲王一向对莫里哀抱有好感,就跪到孔德亲王处,进言道:
“尊敬的亲王阁下,请允许将我为莫里哀写的墓志铭递交给您过目。”
孔德拿起墓志铭,朝作者看了一眼,回答说:
“谢谢,不过我宁愿,他来写您的墓志铭。”
2月21日晚上九点钟,莫里哀出殡的时间到了,有一百五十多人聚集在已故喜剧演员住宅的附近,这群人究竟是干什么的,谁也不知道。可是不知为什么,这群人情绪非常激昂,他们高声叫喊着,有时还夹杂着口哨声。莫里哀先生的遗孀阿尔曼达看到这么多不相识的陌生人,非常焦急惶恐。她接受一些朋友的劝告,打开窗子,面对集合在外面的人们,说了这样一席话:
“诸位!你们究竟为什么要惊扰我的先夫?我可以使你们相信,他是一个善良的人,而且是像一个基督徒那样死去的。也许,你们是出自爱戴,将护送他到墓地去吧?”
这时,有一个人伸手把一个皮钱包塞到她手里,于是阿尔曼达把钱一把把地散发了出去。由于撒钱出现了一阵骚乱之后,很快又秩序井然了,接着在房子附近出现了很多火把。九点钟从家里抬出了木头棺材。由两名默不作声的神父在前面开道,和棺材并排走着的是一群穿着法衣的男孩子,手里还举着很大的黄蜡烛。棺材后面行进着像一列树林似的长长的火炬队伍,在送殡的人流里,人们看到这样一些著名的人物:艺术家皮埃尔·米尼亚尔、寓言家拉封丹和诗人波阿洛与夏佩尔。他们每个人手里都举着火炬,在他们之后走着高擎火炬的帕莱·罗亚尔剧团的喜剧演员们,在队伍的末尾是不断增加的近二百人的人群。当他们穿过街道时,一座房子的窗户打开了,一位妇人探出头来,大声问道:
“这是给谁出殡?”
“一个叫莫里哀的人。”另外一位妇女回答着。
就是这个莫里哀,被运到了圣约瑟墓地,安葬在专埋那些自杀者和未受洗礼的孩子的地界内。而圣·耶弗斯塔菲教堂里的一个神职人员则简要地登记上:1673年2月21日,星期二,室内装设商和国王的侍从让·巴蒂斯特·波克兰葬于圣约瑟墓地。
(1)呎:合30.5厘米。
尾声 别了,青铜铸成的喜剧演员
莫里哀的妻子在他的坟墓上铺了一块石板,并让人运到墓地一百捆柴火,以便使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们能得到温暖。在头一个严冬季节来临的时候,人们在这块石板上点燃了熊熊的篝火。石板由于炽热的烘烤,爆开了裂纹,最后完全崩裂了。年深日久,它的碎片散落各处,所以过了一百一十九年之后,在法国大革命期间,有些委员们来到这里,想要挖掘让·巴蒂斯特·莫里哀的遗骸,将其转移到陵墓去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精确地指出莫里哀安葬的地点。尽管也挖掘出一堆什么人的残骸,并安放到陵墓里去,可是任何人也不能很有把握地说,这就是莫里哀的尸骨。看来,人们的敬意,很可能被一个无名之辈领受去了。
总之,我的主人公钻进了巴黎的大地,消失不见了。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东西,甚至他仅有的手稿和书信都像变魔术似的失踪了。据传,手稿是在一次火灾中焚毁了,而书信似乎是在精心搜集之后,被一个宗教狂给毁掉了。总之一句话,除去两小捆单据之外——这是当时一个漂泊的喜剧演员签字证明收到付给该剧团款项的凭证,可以说,一切东西都不知下落了。
然而,即使毁掉了他的手稿和书信,莫里哀终于有一天还是离开了那片掩埋自杀者和没受洗礼的孩子的土地,并且迁移到高耸在喷泉池之上的地方去。那不就是他吗!他就是那位鞋上铸着青铜花结的国王的喜剧演员!而我,一个命里注定永远不会见到他的人,谨向他——莫里哀致以个人的告别的敬礼。
原注
(1)第15页(原书21页)
基督受难协会是产生于十五世纪初,直存在到十七世纪初的一个半业余性质的戏剧团体,专事演出宗教神秘剧和劝世剧。
(2)第16页(原书22页)
在俄国的戏剧史论著作中沼泽剧院通常译为玛莱剧院(Marais——沼泽)。
(3)第28页(原书33页)
根据最新确定的日期,莫里哀进克莱蒙中学是在1632年。
(4)第34页(原书38页)
本书作者当时尚未见到米朔的学术著作《莫里哀的少年时代》一书(1923年),该书中证明,伽桑狄在吕勒耶家中讲学是在1650年,因此莫里哀不可能是他的学生。当时莫里哀已经到各省去巡回演出。然而莫里哀读过伽桑狄的著述是不容置疑的。
(5)第40页(原书44页)
在列·布兰热·德·沙柳斯的讽刺喜剧《哀里莫—疑病患者》中提到,莫里哀曾在集市上江湖艺人巴利的戏班里干过。对这种说法不可完全置信。
(6)第56页(原书59页)
关于莫里哀创作过悲剧《费瓦伊德》一事,没有任何科学根据。
(7)第61页(原书60页)
根据最新确定的日期,该剧于1655年在里昂上演。
(8)第64页(原书67页)
把投石党只解释为贵族中的反对派是不够的。十七世纪中叶法国的社会运动,在1648至1653年达到高峰(即投石党运动),这是封建贵族反对君主专制的运动同以广大农民和手工业者为主的强大的人民群众运动错综交织在一起。对投石党运动这种深刻的理解是以马克思主义观点研究的成果,其中之一即是:波尔施涅夫的学术著作(参见《投石党运动前法国的人民起义》(1623—1648),科学院出版社,1948年版)。莫里哀传作者1940年已逝世,因此他没有掌握这些新的科学资料,自然也就不可能解释人民起义这种革命气氛对莫里哀世界观形成到底有多大影响。(参见本书作者为《莫里哀全集》写的序,国立文艺出版社,1957年版)
(9)第114页(原书112页)
作者把《斯卡纳赖尔》一剧的这方面的作用估计过高了。同“温和的资产者”闹翻一事,始于《丈夫学堂》,迨至《乔治·唐丹》《吝啬鬼》《贵人迷》等剧问世,他们之间的矛盾乃渐趋尖锐化。
(10)第141页(原书138页)
尽管本书作者正确地指出阿尔曼达·贝扎尔是玛德莱娜·贝扎尔的妹妹,但他在这方面仍然流露出一些无根据的怀疑。事实真相是:当莫里哀还在世的时候,敌视莫里哀的集团就大肆散布谣言,硬说阿尔曼达是莫里哀和玛德莱娜的女儿。于是,莫里哀的敌人便给他加了一个乱伦成婚的罪名。研究莫里哀的最新科学成果推翻了这种诋毁谰言。法国伟大的莫里哀研究家黎加尔和米肖所持的观点是:阿尔曼达确是约瑟夫·贝扎尔和玛丽·艾尔维的小女儿。(请参看莫古尔斯基:《莫里哀》,出版社1936年,第141—145页)
(11)第143页(原书140页)
作者布尔加科夫在指出阿诺夫痛苦的原因时,未能切中这个人物形象的讽刺性质的要害。我认为,莫里哀在严厉揭露阿诺夫专横跋扈的同时,绝不会借这个人物来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
(12)第149页(原书146页)
这里作者关于莫里哀同他的文学界敌人论战的说法和《妇人学堂的批评》这个喜剧是他的“致命的错误”的说法,是很难令人同意的。这个剧本里包含着莫里哀对戏剧美学纲领的直接而大胆的看法,以至于《凡尔赛即兴》这一出喜剧(布尔加科夫责怪莫里哀不该写这样的作品,参看原书147页)表达了莫里哀对舞台艺术的创作观点。如果能把这两个剧本的创作当作莫里哀对自己的创作原则的理论认识之标志以及作为一个舆论战士的战斗气概之表现,来加以评论,那就对头了。由以上可以得出结论:把莫里哀对布高尼府剧团的批评,解释为发泄个人私愤,是不确切的。本书作者在论述莫里哀的全新创作原则,以及他对舞台上那一套装腔作势的陈规陋习深表憎恶时,指出了这一斗争的真正原因。
(13)第165页(原书161页)
把唐·璜的仆人斯卡纳赖尔,视作一个怯懦、鄙陋的人物,正是作者对莫里哀喜剧中的人民性认识不足的典型例子之一。在斯卡纳赖尔被认为具有小市民的局限性的特点时,他在喜剧中却正发表揭露性的演说,并且尖锐地谴责他主人的下流无耻、淫逸放荡的行为。在这一方面,莫里哀的仆人正是费加罗的先驱。
(14)第183页(原书177页)
拉穆安尼昂的所作所为表明,他本人就是秘密的“圣餐会”的领导成员之一。
——格·鲍亚吉耶夫
说明:
1.以上注释为原书所有,系苏联著名文学理论家格·鲍亚吉耶夫所注。
2.以上注释在正文中标以*号,以示醒目,附录于全书最后部分。
3.其他均为译者加注,直接缀于该页边脚,以①、②……标出。
——译者
译者后记
本书是苏联作家米哈依尔·布尔加科夫所写关于莫里哀的一部文学传记。
莫里哀,是十七世纪法国杰出的喜剧作家,同时也是一位才华出众的导演和优秀的演员。他一生共创作喜剧约三十七部,还培养了一代群星灿烂的表演艺术家。他的创作在很多方面突破了古典主义的陈旧框框,表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思想,对整个欧洲戏剧艺术的发展有深远影响。莫里哀的戏剧作品,在我国早就翻译出版,并在舞台上演出,如:《悭吝人》(一译《吝啬鬼》)、《达尔杜弗》(一译《伪君子》)等。
作者以生动而富幽默的笔触,描绘了这位喜剧大师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展示了他从事戏剧活动和创作的艰辛历程。全书共三十三章,翻阅这部传记,一个活生生的性格鲜明的英雄形象跃然纸上。
尽管作者利用的个别材料可能有失实之处,某些细节的描写上有艺术的虚构(原注中已作说明),但本书仍不失为一部佳作,值得译介给我国读者。
本书楔子,第一至十章由孔延庚译,第十一至二十章由臧传真译,第二十一至三十三章由谭思同译。
由于我们水平有限,译文中会有不妥和错误之处,敬希读者批评指正。
——198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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